第5章 第5章
温听澜沉默了一会儿。
这回答的确令她意外。不光是内容，对方说出来的时候那股难以避免的、来势汹汹的气也让她微懵。所以这就是她最开心的事么？
这故事里的另一个主人公就在眼前，对方用的却不是“你”，而是“她”。莫名其妙地，她变成旁观的第三人，像是被不明不白地推出了故事之外。
“也许你不应该执着于过去。”温听澜说，她几乎控制不住地说，因为这句话就在她的嘴边，而她没有控制，就这么流了出来，她也知道这样很不专业，但她就是这么做了，“多去认识新的人，就不会总是想着从前了。就算再怎么封闭自己的内心，时光也是不能倒流的。”
这句话多么像一巴掌甩在单京雅的脸上。
言外之意显明，她是那个在回忆里走不出来的人，而对方已经挥一挥衣袖，什么都没沾上，清白干净地离开了，奔赴未来的生活。
太难堪了。单京雅又开始扣着座下的布艺沙发表皮，太冲动了，她为什么要这么说？
又开始觉得烦躁不安，神经脆弱得即将崩断。
温听澜也知道她这句话说得语气生硬，实在不是一个心理医生应该说的。在最开始见一个新的病人的时候，她应该温柔、体贴，用尽一切去扮演一个病人可以依赖可以信任的角色，建立情感上的联系和沟通，就算是引导，也不能这样直白地、劈头盖脸说不行。
单京雅的眼圈又红了，她发现自己这么没出息，居然跟十年前比一点进步都没有。她演这么多戏，她不是没有演技的，可是现在，那些技巧去哪儿了？居然连这点情绪也遮不住。她像是十年前分手落荒而逃那样，腾地站起了身，转身就往卧室里走，温听澜看着她，单京雅走到门前，却又突然回头。
“我不要。”这语气恶狠狠的，像在赌气，又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小女孩才会这么任性说话的口吻。
“我偏不！”她又重复一句，这才嘭地甩上了卧室门，巨大的一声响，震耳欲聋。
温听澜确定自己在她侧脸的时候看到了那颗眼泪，因为是从泛红的眼角滚落的，所以那滴透明的泪水竟然被映成了红色的，像是一滴血，她也清楚，莫约这么一滴血，还不足以形容单京雅心里的煎熬和痛苦。
再次露出那种若有所思的沉吟表情，她把祁苏苏给她的那把钥匙放在了客厅茶几上——是挑挑拣拣，才找出一块可以放的干净地点——然后起身，安静地离开了。
她下地铁的时候刚巧赶上祁苏苏给她打电话，祁苏苏估摸着这会儿应该结束了，她问：“温医生，您看情况怎么样？”
首次见到患者，医生大抵都要从患者的生理和精神状态来做一个初步大概的评估，到底能不能治，治多久，怎么治能好，这些会有一个判断。
然而祁苏苏听到温听澜直接说：“你找别的医生吧。我看不了。”她冷静地补充：“违约费我会支付。”
祁苏苏直接傻眼：“京雅她的情况这么严重么？不找您，那不是只能找主任了？”
据祁苏苏打听，温听澜在他们那个私人诊所，能力和学历都是拔尖儿的，仅仅在那位主任之下——而这也是因为那主任看诊多年了，实践经验丰富。
“不。”温听澜说，“她的情况并不算特别严重的，只是她在抗拒，拒绝接受心理治疗，需要疏导。”
祁苏苏刚松了一口气，又疑惑起来：“那为什么非要换人？”您不行么？
温听澜说：“她对我比较抵触。”
祁苏苏不明就里：“为什么？那换一个医生，还不是一样抵触？”
“因为我刚刚不小心惹恼了她。”温听澜握着手机，顿了顿，淡淡道，“还因为我是她前女友。”
祁苏苏：“……”
她直接被这个惊天大瓜劈傻了，而且对方的口吻还那么轻描淡写，这让她更是惊掉下巴，她一吃惊，问题又开始源源不断，说话速度也像机关枪一样哒哒哒：“你是她前女友？？？我说单京雅为什么这么多年这么洁身自好没想到居然是因为有你这么个旧情人！你们什么时候谈的恋爱为什么分手这么多年还有联系吗我找上你的时候为什么不当初就拒绝？”
这下无语的成了温听澜。
她平静耐心地一一回复：“高中。”
“不知道。”
“没联系。”
“当初接受是因为……”温听澜刷卡走出地铁站，风牵起她的衣角，温柔冷淡，她说，“我只是觉得我可以试一试，看看我能不能治好她。”
“没想到，这么多年了，她对我还是这么大意见。”温听澜自顾自地轻轻说，甚至小幅度地耸了下肩，“可能当年分手的时候，她就后悔没揍我一顿吧。这么多年越想越亏。”
祁苏苏：“……”这是什么新型冷笑话吗。
温听澜又说：“这也不是非我不可。放心吧，我会帮你介绍一位更好的善于疏导患者情绪的医生。”
祁苏苏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这很正常，任何人突然知道这种消息都会惊呆，她惊异于单京雅的性向，也惊异于这样的巧合，更惊异于单京雅的那个对象。
这位温医生居然就是她之前说的那个前任，那个高中时候的恋爱对象。
祁苏苏虽然对温听澜并不熟悉，但见了一面，印象却深刻，这人冷傲得像是落在湖面的雪，转瞬即逝间就消融了，捕捉不住，也靠近不得。她看人的眼神，平静的瞳孔都在拒人于千里之外。这样的人，她想象不出，谈恋爱是什么样子。
还是跟同性。还是跟单京雅。
完全不互补的性格啊。
祁苏苏有点头疼，需要保密的事情又多了一件。
温听澜效率很高，回家之后，就给祁苏苏推了一个新的名片，是一位女医生，她的直系师妹，祁苏苏平淡地跟新医生聊了两句，心里没底，不像第一次那么积极，想要立刻把事情敲定下来的样子了。
温听澜又告诉祁苏苏，会立刻走解除合同的流程。
因为需要换私人心理医生这件事，祁苏苏准备第二天去单京雅那看看，总觉得不会得到什么好脸色——温听澜不是说她惹恼了她么？那么把她这位前任找来的祁苏苏，总觉得会引火烧身、迁怒到自己头上来。她有点惴惴，于是才想把这事拖到第二天。
但是天不遂人愿，她的这点拖拉没能实现——因为单京雅又上了热搜。
她前几天拍完的那部电影杀青了，官博出了杀青特辑，粉丝又是一阵高潮。这是个民国谍战电影，单京雅演美艳的身在敌营心在汉的女杀手，而男主是她的战友——挺正能量的一部片子。
杀青特辑里，单京雅扮演的女杀手穿着暗红旗袍伪装歌女，那一幕美得很有氛围感，十分撩人。颜粉一阵欢呼。
而上热搜的并不是单单因为这个。热搜的词条叫单京雅秦皓禹恋情，祁苏苏看到的时候眼皮就狂跳。
戳着屏幕点开词条，她的心就是一沉，果然。
被转发了千万次的那条是一张图片，模糊，但还是能分辨出是谁和谁。秦皓禹伸着一只手，揽在单京雅的腰间，而单京雅看着那样，就像是靠在他怀里一样。
单从画面来看，亲密值，五颗星。
如果祁苏苏不是知道内情的人的话。
是那天杀青宴，在走廊上发生的。祁苏苏看出来了。秦皓禹的动作主动强势，而那张照片挑着角度，断章取义似的，单京雅的头刚好低着，眉间的烦躁厌恶全都看不到，那膝盖一软往前倾的一下，反而看起来像投怀送抱。
这是对方团队干的吗？
秦皓禹出道没多久，咖位不够，如果能抱上单京雅的大腿炒作一波，绝对不亏。
跟团队简单交流了一下，祁苏苏匆匆忙忙赶去单京雅的公寓。这事瞒不住，也不能瞒。
单京雅在祁苏苏来之前是一概不知的，她的微博早在第一次爆火，粉丝蜂拥而至的同时恶言也蜂拥而至的时候就交了出去，由团队打理。她不爱上网，因为上网总会难以避免地看见那个作为明星的“单京雅”被网友随意评论，像一件放在透明展示柜的工艺品似的。
就算不是当面，她也再次感受到那种刺眼的、沉甸甸的目光，穿透屏幕，压得人喘不过气。
所以她不上网，上网也会尽量避免进入公共开放的社交软件，她顶多用搜索引擎找一下电影，像这几天这样。
温听澜离开之后，单京雅失去了继续看电影的兴趣。她趴在枕头上，无意识从眼眶里掉出来的水珠把枕套打湿了一大片，像是一个小小的微型池塘。
哭着哭着，那种恶心的感觉又泛了上来——但只是干呕，因为这两天她其实没认真吃进去什么东西，所以胃里着实也没东西可以吐出来。
她真的太伤心了。
心脏里有种挥之不去的疼，逐渐膨胀，像是要炸裂。那团黑色的水像是浓重到变成了油，拽着人下坠，又闷着人的口鼻。
快要窒息。
哭着哭着，她又在伤心之中琢磨出一种愤怒，红色的怒气冲破了这个注满液体的水球，她抹掉眼泪，从床上爬起来，打开抽屉，又开始记日记。
祁苏苏到的时候她还在写，旁若无人地，专注极了。
她给温听澜的那把钥匙在一片狼藉的茶几上躺着，但她还有其他多余的备用钥匙。将那把钥匙勾起来，穿过客厅推开主卧的门，看见一个苍白单薄的背影。
单京雅用了黑色的和红色的签字笔，祁苏苏动作很轻，走过去的时候也没让她察觉，从后面一看，就能看见她在本子上涂涂抹抹。
不是写——是涂抹。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那纸页上也是一团红红黑黑的油墨狼藉，字乱七八糟的，冲破了平直的横线，笔画肆意生长乱跑。
我爱你我恨你这样的字眼重复交叠，扎得人眼睛疼，带着直观的视觉冲击。
仔细看看，看不出原本的字，最开始写的到底是我爱你还是我恨你。像是写了我爱你，又很快用了另一种颜色的笔，狠狠划掉，重新写上我恨你，或者完全反过来，也是一样。
笔触在纸页上用力刻下一道划痕，墨迹沉沉洇入，像是一道横亘醒目的伤口。
没想到。祁苏苏暗自腹诽，看来这段恋情当年应该还挺轰轰烈烈。
不然怎么会这么刻骨难忘？
“咳。”祁苏苏清了清嗓子，出了声，单京雅这才回过头。
她的眼神像两个漆黑地空洞，皮肤不正常地苍白，但手上动作却很快，毫不迟缓地，啪一下把自己的日记本合上了。祁苏苏就知道她没吃饭，她把手里的塑料袋放在单京雅面前桌上，假装没看到她的日记，若无其事地说：“给你带了饭，多少吃点吧。”
单京雅没动。
祁苏苏叹了口气，老母亲送佛送到西，她把那塑料袋扒拉开，揭开盖子，又把筷子掰了，塞到单京雅手里。
要是再不吃，她可真就任劳任怨地一口口喂了。
热腾腾的饭香味扑面而来，祁苏苏买的是份海鲜砂锅粥，还热乎着，那鲜香的味道直往鼻子钻，单京雅的舌苔是麻木的，不为所动，可是她空虚的胃却先一步背叛了她，咕噜噜叫起来。
为了她的胃，也是为了让祁苏苏安心，单京雅认命地提起筷子，开始慢吞吞地喝粥。
祁苏苏观察了她一会儿，发现她好像的确没有因为她把自己前女友招来而迁怒她，情绪平稳得很，好像刚才在日记本上写那些混乱颠倒的语言的不是她似的。
她垂着眼睛安静喝粥的样子，居然有点乖。
等到单京雅扣上外卖盒的盖子，祁苏苏才说：“我来是有两件事情。”
她有点踌躇，说：“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坏的。”单京雅说。
“好吧。”祁苏苏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把屏幕翻过来朝着单京雅，“上热搜了，你和秦皓禹。”
单京雅的眼眸一沉。
照片在眼前展示着，她又想起那天晚上，手臂上传来的触感，蛇一样黏腻阴冷。
恶心。
看见单京雅不动声色地冷眼瞧着那张照片，祁苏苏把手机收回来，说：“跟对方团队联系过了，他们的意思呢，是可以借着电影的热度炒作一波，稍微澄清一下就行，但也不用撇得太清，让人浮想联翩的那种。”
两面做人，把唯粉和cp粉都哄好。
单京雅冷哧一声：“恶心。”
其实祁苏苏也知道，这件事多半是对方团队搞出来的幺蛾子，就准备捆绑吸血呢。但也无可奈何，因为眼见着确实热度更高了。秦皓禹出道出演这个电影时的采访又被翻了出来当成糖，他对着镜头一脸坦荡真挚地笑：“偶像？我喜欢阿雅姐姐很久了。她出道的时候演的那部《攀龙附凤》，海报到现在还贴在我房间里呢。”
祁苏苏也承认，要不是她早知道这小子是个约炮达人，看这样子，还真以为是什么追星成功现场呢。
单京雅唯有冷笑。
幸好她的帐号已经不归自己打理，不然就是把刀横在她脖子上，也难以让她一个个打出这些令人作呕的微博文字来。
她支持祁苏苏的工作，因此只是垂下眸：“随你们吧。好消息呢？”
祁苏苏手一顿，尴尬地“呃”了一声，小心翼翼开口：“我给你换了个私人心理医生。”
单京雅抬头：“？”
祁苏苏斟酌语气：“我都知道了。那个……前任的事。”
单京雅一僵。
“你看你，你早跟我说，也不会，搞成现在这样，对吧。”祁苏苏看着她的反应，有点结巴。
“你怎么知道的？”单京雅听到自己的声音。
“就是，温医生说的啊。”
“怎么说的。”单京雅打破沙锅问到底。
“她说她不干了，让我换人，我问为什么，她说她惹你生气了，又告诉我她是你前女友。”
祁苏苏说：“藏这么深，以前也没看出来你喜欢女生啊。”
“我没有。”单京雅的手又开始颤抖，但语气平静。
“没有什么？”
“我没有喜欢女生。”这话就这么脱口而出，郑重地纠正，“我只是喜欢她。”
不对。刚说完她就后悔了，她喜欢温听澜？是，可那也是以前。现在还是吗？
不是了，早就不是了！
她的脑海里突然一阵浪潮翻涌，跟着胃里也捣起乱来。
单京雅突然站起身冲进卫生间，把刚刚吃的那些东西全都吐了出来。
这哪里是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单京雅怔怔地想，分明是两个坏消息。
祁苏苏担忧地跟进来，正想问没事吧，却见单京雅回过头，恶狠狠地说了一句：“我偏不换！”
她不想看到她么？想把她甩给别人接手么？凭什么？她偏不如她的意！
眼角挂着一抹水痕，又一抹红痕，就连那红也红得倔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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