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老电影
年初三在于杏的画展展馆外分别后，他们便没有再联系。一切都与之前的生活别无二致，不同的大概是几天下来苏落总习惯性地点开赵夜清的微博，他最新一次更新在昨天，po了几张于杏画展的图。
她的春节假期就这样过去，期间跟拍摄回来的许柚吃了顿饭，说着无关痛痒寒暄，偶尔也自己一个人开车肆意在深夜的街道，空寂无人，只有路灯寂寂地照着。路过一些或熟悉或陌生的街巷，一一于模糊的记忆遥相对照，不愉快的记忆好像总会更多一点。
比如七岁时没有得到想吃的栗子糕的中式糕点铺，现在变成一间网咖，深夜十一点有高中男生勾肩搭背故作成熟地叼着根烟走出来，带着蓝牙耳机对电话那头的人喊宝贝。
一切都翻篇似的过去，但记忆却永恒地被烙印。
情人节那日去录制节目，海城商超云集的市区，各处都是商家招揽顾客的噱头，装潢得一个赛一个的花里胡哨，车窗外快速闪过玫瑰花的拱门或者爱心照片墙。
苏落坐在后台化妆间，喝一口冰美式咖啡消肿。节目进行过半，几对“官配cp”的感情线逐渐变得明朗。毕竟是综艺剪辑，哪怕是互动没什么火花的赵夜清和陈安之也呈现出一种相互拉扯的暧昧感。
这一期节目的的slogan是：蓝色是宇宙的浪漫。
蓝色本身象征着海洋和天空，一在高处一在低处——海是倒过来的天。
海城的水族馆，瓦蓝的天，冬末的光秃树枝上缠缠绕绕着一串彩灯。苏落想起赵夜清离开后的那一个年，正月初一的夜晚，她跑到关了门了水族馆门前看月亮，冻到手指冰冷。
第二日发起烧来，迷迷糊糊中眼前仿佛出现生日那天在海边的夕落和晚星。
他陪她过完一整个夏天，却终究没有一起到下个春天。可春天是苏落最喜欢的季节，她还想跟他去看春天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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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苏落十七岁最后的夏天，有老城区粗大的槐树，有小卖部里一元钱一根的冰棍儿。
海城初夏淅淅沥沥的黄梅天，空气中湿漉漉得泛着潮。这样的天气“darkblue”自然无人，苏落懒倦地在咖啡机旁边打盹，抬眼又见画家不知何时推门进来。
她抬眼，露出灿然的笑。
那时他们互不相识，但她看到他便会有种舒服的安定感，像风筝被温柔的风托起。
蹩脚的拉花和烤得酥脆的布朗尼被端到赵夜清面前，小女孩小猫亮爪似的露出柔软的肚皮。
苏落的十八岁生日过去后，海城到了秋天，黄昏的沙滩上互诉过往那晚过去后，她便总喜欢娇嗔又软糯叫他哥哥。
一个极能赋予她安全感的词汇。
他对她讲大海，谈宇宙。他说饱和度极高的蓝色总会让想到星空。
他说冥王星被开除七大行星，降为矮行星。但宇宙浩渺，银河系之外还会有其他星系。
他给她他能给予的偏爱。
沉浸在宇宙与星辰的思绪中苏落看起来有些恍惚，而这也在几日后节目播出时被嗑糖网友看作因为“清安”二人的互动“吃醋”的象征。
苏落只是感到无语，她巴不得那俩人过两天就官宣恋情好让那什么“清落cp粉”都洗走。
就算她的总会不时回忆起2013年。
过去再好终究也是过去。
眷恋只是眷恋，并不是想要昨日重现，经年过去，他们都不再是七年前的彼此。
“安安，如果再有cp热搜，叫时姐压一下吧。”
助理在一边应着，“时姐也是这么说的，网友真的是什么都能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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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水族馆闭馆，鱼群却依旧是不知疲倦地游动。赵夜清与陈安之便约在这里录制最后一期的最终告白，是双向选择，还是一方单向箭头的喜欢，一群节目组摄制组的工作人员面露八卦的微笑。
“赵老师，为什么选在水族馆。”陈安之穿卡其色风衣，衣角在风里吹起，海城的春天渐渐到来，风变得和暖。
“先进去吧。”
“七年前我第一次来到这里，那时候我的生活无序、糟糕，只用虚无的理想主义当酒精麻痹自我。后来跟一个笨手笨脚的女孩来到这里，她没见过海，却喜欢水下的鱼群。她说她没被好好的疼爱过…”赵夜清看向水缸中的水母，莹莹发着淡蓝色的光，它叫海月水母。
深海月亮的那个海和月。
光如月皎洁，色如海幽蓝。
“那后来呢？”陈安之注视着男人的脸，他真的很喜欢那个叫苏落的女演员吧。
kleinblue是法国艺术家伊夫·克莱因命名的深蓝色，克莱因认为，只有最单纯的色彩才能唤起人纯粹的感知力，这种蓝被誉为一种理想之蓝、绝对之蓝。困于抄袭风波的低落情绪，他将所有情绪都付之于大海，克莱因蓝的大海，平静又忧伤的海。
可海不会有愁苦，人才会有情绪。
后来呢？后来苏落突兀地抵达他的世界。
“后来，我们一起去到风岛，互相将彼此的过去和盘托出，从黄昏讲到夜幕，我想疼爱她，偏爱她，但世事不遂人愿。”
“安之，你是很好的人，这不代表我要‘发好人卡’，但是当我看到她的脸，外表与当年截然不同而内在依旧是那么干净的女孩，我没有办法不被吸引。”
“我理解。祝你所愿得偿，赵老师。”
陈安之看得出面前的男人跟叫苏落的女演员有故事，从那日游乐园，密室里见过她之后的心不在焉便可轻易推想出。
他对她从来只有礼貌和客气，温和又疏离。
她唯有祝福，也只能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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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落看向播放视频的屏幕，直到听完赵夜清所说的最后一个字，看着他与陈安之革命友谊似的握手，才挪开目光，低头不语。
那边余心染和另一位嘉宾已经“分析”了好一会素人嘉宾的白月光前任。
“赵老师好深情，多年之后还记得跟前任的点滴。清安就这么be了诶。”
“深不深情可不一定，这都是他的一面之词，万一当年跟前任分手就是他对不起人家姑娘呢。”
捱到节目结束，苏落终于如释重负地离开，脑子里像理不清的线团。
他说他被她吸引，倘若他们过去互不相识，她自然是要为受到喜爱感到开心。
被人记住该是高兴的事，被喜欢的人喜欢也是愉悦的事，被喜欢的人长久爱着也该是幸事，但苏落却并没有这种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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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已料想到回学校会面对的铺天盖地的各种八卦，赵夜清请了年假，订一张第二日飞安市的机票，又在黄牛那里买到了《归途》剧组的通告单，在片场附近的酒店预定了房间。
而后去到妹妹赵浅家，也是他们一家四口曾经的家，给她说一声。
“哥，你说的那人，就是当初…”赵浅俯身啜一口冰橙汁，“还有过年那会去烟城，也是因为她吧。”
“虽然说女明星总归是不大好追，但是如果你喜欢就去追嘛。”赵浅点开苏落的微博主页，放大一张自拍图“她确实蛮漂亮的，我挺吃她的颜的。”
“别操心这些有的没的。”赵夜清顿了顿，又补充道，“小落又不是空有外表。”
“啧啧，这还没怎么呢就护上了，看来下次见面我得叫声嫂子了。”赵浅斜眼笑。
八年前那场车祸，夺去了他们父母的生命，以及赵浅的一只小腿，经由安装义肢和漫长的康复训练，如今她行走几乎无虞，在家附近开了家花店。
代价除却漫长康复期的痛楚，更有衣柜深处再未见过天日的短裙。
对赵夜清而言则是与创伤后应激障碍相博弈的过程，他的世界不再有如烟的海和黄昏的光，只有太平间的暗淡以及消毒水与血腥气交织的味道。
他偷偷回过筒子楼，看到斑驳着划痕的玻璃窗上朝外贴了彩笔写作“会好的，等你回来看海”的粗体字。
她在等他，而他已身处泥潭，给不了她澄澈的海了。她过去便在泥潭，他不想也不能，再让她和他一起溺毙。
所以他逃了。
后来他翻开旧手机号的收件箱，看到里面许多质朴无华，平实得想要令人落泪的问候词句。
文字的简练来自内心的真诚，她字句间说着天气好不好，关切他的身体和心情，小心翼翼地关照他经历人生巨大变化之后的脆弱。
那时的苏落多熨帖，让人想到冬日初雪，归家后有绿蚁新酒和红泥火炉。
但他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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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落的新剧《归途》在三月下旬开机，三月上旬她没接什么通告，除却拍了两本杂志都窝在家里看剧本。
难得空出段档期，苏落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投屏部电影，一部部看，看倦了就摊开剧本自己默戏，困了便拉毯子再睡。
“我说大明星，再呆家里就要长蘑菇了。”许柚刚结束一次旅拍，往懒人沙发上一靠，在膝上摊开笔记本修片，“你那位赵老师，没再联系你？”
“你怎么这么关心他，看综艺爱上了，那我支持你，你们都是搞艺术的，挺配。”苏落故作轻松地调笑着。
“去你的，我喜欢的可不是他那款。”许柚回，又咧嘴补充道，“艺术家，太矫情。”
“话说他搁电视上给你表白，怎么，没再心动吗？”
“哪有空考虑，女明星要搞事业哇，你去我超话看看粉丝隔三差五的给我舔饼。”苏落语气轻快，手底下利落地在最新一条微博底下翻牌粉丝。
她不由暗自庆幸赵夜清没有再来评论句奇思妙语，像除夕夜那一来一回两句话的互动都被cp嗑出花来了。
“搞事业好，富婆，饭饭，饿饿。”许柚闹着倒在苏落膝上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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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市。
围读过几天剧本后，导演带着摄制组四处置景，演员得以有两天的闲暇。
苏落伏在床上，抬头看投影仪里的老电影。女主角着绿裙，捧鲜花，穿过树林的样子被无数观众奉为经典镜头。
手机煞风景地响了铃。
——今天不拍戏的话，一起吃顿饭吧。赵夜清。
吃饭？这又是闹哪一出，您一个做社畜的人不朝九晚五上下班这是在干嘛？苏落暗想，嘴角却又不自觉地噙起笑。
苏落复制电话号码，加了他的微信。
——赵老师，女明星是那么好约的吗，如果被狗仔拍到了营销号能给我编造出八百条料来。
——那一起看场午夜场电影好吗？很隐秘的私人影院。
很快那边发过来地址。
梨花街，好听的名字。就像很多人造的景区，起些好听的名称，什么幸福桥快乐屋。
毕竟世人总会趋向四时充美的圆满欢愉。
是夜，苏落下车，不远处赵夜清自霓虹灯牌的光影里走来。
私人影院在安市的梨花街，深夜十点钟，街市上静谧无人。
“您不上班，大晚上跑安市来看电影，可真有闲情逸致。”苏落呛口小辣椒似的怼道。
“故事总该有个结局的。”对方言辞认真。
大幕拉开，影片的名字出现——爱在日落黄昏后。是七年前那部电影的续集，戏中男女主角重逢。
“回忆是非常美好的，如果你能让该过去的都过去。”苏落复述着片中的一句台词。
“可是本就未完待续的关系怎么会轻易结束。”苏落偏头看赵夜清，男人的脸孔在暗淡的黑暗里。想起2013年夏季，某个暴雨夜，老旧小区的电闸坏掉，他们凑在一根蜡烛前，看画纸上的月亮。
暴雨夜，暑热蒸腾，破败的屋里却升起一轮月亮。
八十分钟后，影片落幕，戏中人还有未完待续的以后。
春夜，梨花街的日本晚樱皆是盛放。
梨花街植樱树，想到这苏落浅淡地笑了笑。她像除夕夜那样，弯身坐到马路牙子上。
夜空如洗，只余单调的深蓝色，城市太早便失却了星星，只剩一颗最明亮的北极星在弦月旁缀着。
七年前的海城，玻璃窗肮脏不堪，夜晚却能透过它看到许多星子。
回到酒店安安在一边反复刷着论坛，生怕有什么狗仔爆料出来当红小花深夜私会的消息。
好在一夜无事。
清晨苏落窝在鱼缸里泡热水澡，昨夜回到酒店已是凌晨，困劲儿早过去了，不足的睡眠过后难免有些水肿。
门铃响。
“您好，客房套餐。”
“放门口就好。”安安在里屋拾掇东西，大声回。敲门声依旧不依不饶，她只得走到门边开门，迎面对上熟悉的眼睛。
“又见面了小助理。”赵夜清穿一身酒店工作人员装束。
“你…”安安语塞，“你…就算要追小落姐也不是这样追的吧。”
“我对你的‘小落姐’的了解可比你想的多得多。”
“既然进屋了就过来吧，怎么，赵老师开始在酒店打工了？”那边苏落刚刚收拾好，裹着宽大的浴袍从浴室走出来。
浴室里带出一阵潮湿的风，带着清爽的薄荷味的香。雾气迷蒙之中，露出女人白里透红的红润面孔。敞开的领口裸露着白皙的脖颈上还带着湿涔涔的水珠，以及几月前那场午夜电影中的那只蓝色蝴蝶。
两人双眼中投射出彼此的模样，苏落侧目避开，转身到一边对着镜子梳头发。
“苏小姐，你好像很喜欢这只蝴蝶。”男人亦步亦趋，也踏进未散的水雾中，女人的玲珑轮廓，恍惚间与十八岁的少女身形混合。
苏落回身，正中赵夜清眼中。
他在吻她，意识到这时已来不及逃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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