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偷闲
没过几日，朱辞镜就如实感受到，柳惊风还是原来的柳惊风。
归来第二日，他便在吴先生的课上呼呼大睡，第三日王先生的课上吃鸡腿被抓，还有哪位先生的课上直接睡过了头，顶着鸡窝来上课，事多的同砚在他头上放了个蛋，他本人睡得极香。
先生问他夜里做什么去了，柳惊风理直气壮地说是和亲爹商量国家大事去了。
柳急雪第二日抓着柳惊风就是一顿好骂。
他口里那国家大事，也就是在和静殿前种两树桃花，柳急雪嫌桃花开得太艳，和和静殿不搭。
“辞镜，这怎么就不算国家大事了？”柳惊风诉苦道，“我今日一整日都有在好好听课，王先生都说我将来一定有所作为的。既然我读书就牵系着大华未来，怎么在宫里种桃树就算不得大事？”
朱辞镜已然熟悉他的油嘴滑舌，嘿嘿一笑：“你知道上个被王先生说将来有所作为的同砚，他到哪儿去了么？”
“成了首辅？”柳惊风好奇道。
朱辞镜摇了摇头，故弄玄虚地说：“当真不知道？这可是少有人知情的。”
柳惊风被勾起了好奇心：“总不能是修炼成仙去了。”
“并未。”朱辞镜的笔抄着经文，“在膳厅卖鸡腿呢。卖了有那么两三年了，当初在学宫也是同你一般快活，什么事没做过？”
柳惊风悻悻闭了嘴，转过身子去念他的《出师表》去。朱辞镜给他排了背诵任务，他近来就整日与他没翻几次的文选大眼瞪小眼，背上头的文章。
他没消停几刻钟，又缠起朱辞镜来：“辞镜，亲小人远贤臣？”
“小人多嘴多舌。”朱辞镜一本论语翻得哗啦作响，“好好背，一会儿抽背抽不出，罚抄两遍。”
柳惊风吃了瘪，不敢再烦她。
朱辞镜的笔在最后一个“子曰”下画了一条横。孔圣人的话，她上辈子就在上头圈圈划划，这辈子心境不同了，再看有些词句，突然就有柳暗花明的感受。
就如这句“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朱辞镜过去总把每个人的命看得沉甸甸的，如今看来死了谁，太阳第二日都照样升起，最多晚了一会儿，那得是云太厚的缘故。
柳惊风倒是好一会儿没再吭声。朱辞镜回过头去看他。
太阳光小小一片，金里发红，落在他的眉间。他睡过去了。死了的人也是这么合上眼睛，只是再也不会说话了。
朱辞镜忽然发觉柳惊风的眉是十分好看的。不浅不淡，恰好的弧度，偶尔随着他梦见的坏东西皱起来，成一个小山的弧。
先生早走了，其他的同砚也三两成群去膳厅用晚膳了。屋子里就只剩下她和柳惊风，还有快落山的太阳，远远从天边投过来一抹辉光。
“辞镜。”柳惊风动了动，还没醒过来，“可不可以不背《出师表》啊？”
朱辞镜弯了弯嘴角。
“可以。”朱辞镜俯下身子去，在他耳边轻声说道，“想背陈情表还是琵琶行？长恨歌还是滕王阁序？”
柳惊风浑身一颤，幽怨地睁开眼：“辞镜，我方才梦见我走在奈何桥上。”
柳惊风抬起脑袋，面上被压出了几根红痕：“好多人排着队投胎，一个老婆婆在桥上请人喝汤。我过去要了一碗，她告诉我背不出出师表就不能投胎。”
“还好我背不出出师表，不然我去投胎了，可就见不着辞镜了。”柳惊风理了理遮住视线的碎发。
朱辞镜心说她说不定还真投过胎。只不过没有什么奈何桥，没有排成长队等着投胎的亡魂，更没有什么请人喝汤的老婆婆。只有人在给她招魂，这人就坐在他面前，刚刚睡醒。
“你去投胎我也得把你扯回来背出师表。”朱辞镜笑着说。
柳惊风低声抱怨了几句，也不敢让朱辞镜听见。是他自己来找朱辞镜说要好好读书的，洗心革面的热情早就褪得一干二净，剩下的就只有青年人的面子，不肯在朱辞镜面前放弃罢了。
朱辞镜自然明白。只是她有另外的考量。如果一个人真的忙起来，就没工夫去伤春悲秋了，找些事情给柳惊风消磨时间，免得他空坐着又往最坏的地方想。
两人怀着各自的心思，倒也相处得来。
“真是……整日背些死人写死人的玩意儿。”柳惊风抱着书卷叫苦不迭，“预习将来当死人是吧。”
“要你能写出超越先人的东西，那你随口说就是。”朱辞镜头也不抬。
“要是有朝一日，我真写出来了呢？”柳惊风反问她。
他眼里闪着细碎的光，不像是在说假话：“我可以的。”
“那你去写。”朱辞镜给他打气，“我也自然信你。”
“苟富贵，勿相忘。”她又补充道。
柳惊风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那是自然，写好的手稿都留给辞镜，让你也沾沾光。”
朱辞镜猜想他已经连几百年后自己的文章被载入史册这类事都在心中演示了一遍，拍了拍柳惊风的肩：“大文学家，什么时候开始背出师表啊？”
柳大文学家一下子泄了气。
朱辞镜倒没想到，柳惊风随口一说，当真去写东西了。背着她拿个小册子，一有空就写写画画，朱辞镜探过脑袋去看，柳惊风又把小册子藏起来。
朱辞镜问他写了什么，柳惊风就嘿嘿一笑，说先等他富贵。
他忙得连橘猫凑得他脚边都未察觉到，朱辞镜感觉像见了鬼。
“柳惊风，你不会中邪了吧？”朱辞镜不放心道。
他关自己的屋子里全是谢家人的牌位，说不定还真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上了身。人可以死而复生，世上有鬼还真不奇怪。
柳惊风恍若未闻，低着头继续写写画画，写到得意之处，还时不时露出一个笑来，神情颇为狰狞。
朱辞镜几度欲言又止。
“辞镜，你什么时候来的？”柳惊风像是才察觉到她来了，抬起头看着她。
朱辞镜才用过晚膳。盯着柳惊风的日子，柳惊风的作息逼得她一日三餐都规律起来。
“写什么呢？”朱辞镜拂去尘土，在他身旁的石阶上坐下。
橘猫见她来了，腾地钻进她怀里。它这几日都被柳惊风带着身旁，想朱辞镜想得不行。
柳惊风用过晚膳就喜欢坐在这地方喂鱼。红灯笼才点起来，太阳也才落山没多久。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诗里就是这么说的。
水面上浮着些银色的屑，朱辞镜将手伸进去，触到水波，才察觉到那是月辉。
“在写一个故事。”柳惊风格外认真地答道。
“好好写。”朱辞镜脱了鞋，修长的双腿没入水里。
水还是凉的，景都的春季向来短暂。天总是极快地热起来，冬季才走了没几日，夏季的太阳就要来挤兑本就不多的春季。
“辞镜今日不出去谈事情么？”柳惊风反而不习惯了。
朱辞镜是忙完课业就去忙其他事。不是在谈生意，就是在和哪个官员谈政务。
朱辞镜笑了笑：“本是要去的，那位大人家里出了急事，索性就来看会儿你了。”
“噢。”柳惊风一脚蹬掉了鞋，也踩到水里去，“嘶，好凉。”
几条红鲤鱼围过来，还以为是柳惊风又丢了什么东西来喂，张着口。
“你今日喂过它们了？”朱辞镜问。
柳惊风看着鱼费力咬他又咬不动，得意地笑了：“喂过了。晚膳还不错，从我爹那儿捎了些好东西，都喂给鱼了。”
橘猫在水边伸着爪子试探，半张脸趴在石阶边缘，想下水捞鱼，又惧怕水，只好对着柳惊风龇牙咧嘴。
柳惊风捏着橘猫后颈，在水面晃了一圈，将鱼和猫都吓够了，才把猫丢回岸上。
“晚膳吃了鱼。”柳惊风说。
“喂鱼吃鱼？”朱辞镜哭笑不得，“你够残忍的。”
“它们吃得多欢啊。”柳惊风蹬了蹬水，“人不也吃人？我给鱼吃鱼不挺正常？”
水被他一蹬，高高溅起。鲤鱼忘了刚才的事，又团团围过来，张口讨食。
“把你丢下去喂鱼。”柳惊风对着橘猫说。
橘猫一爪子拍在他脸上。
“也有鱼吃人的。”朱辞镜轻声说，“朱敬岩的鱼吃人，他养了不少吃人的玩意，还时常抓人去喂。不过最后都被你爹的兵给打死，烧了填肚子。这算不算人吃人？”
“这当然算了。这是吐骨头的吃法。”柳惊风揉捏着橘猫，“还有不吐骨头的吃法呢。”
“先煮一锅水，水里放三勺盐，放一把葱花提香。”柳惊风说得和他真吃过一样，“火要烧得旺，这样骨头才能融在肉里，就不和肉分开。”
“你有经验？”朱辞镜从他手里捞过橘猫。
橘猫又圆润了不少，小肚子更软了。
“看得书多了。”柳惊风说，“我爹收了挺多这种书的。”
“你写书能去看一个人的。”朱辞镜难得放松片刻，“他写得不错。”
“谁？”柳惊风问。
“景都断肠人。”朱辞镜说，“你读过他的话本子，写得挺真。”
柳惊风的神情复杂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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