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丢失
3丢失
除开萧白水不让比围棋，萧鸣将近十六年来顺风顺水，这下好生体验了“屋漏偏逢连夜雨，行船又遇顶头风”。
果然人要倒霉，喝凉水都塞牙，穿道袍都撞鬼，放屁都砸脚后跟。
萧鸣在心里骂完，气恼差不多烟消云散，颇为拿得起放得下。
她无端冒出一个荒谬绝伦的想法，眼下看来只能如此，便起身缓缓下了楼。
楼下独留那店家坐在一单独收拾出来没有棋称的桌前，小二又不见踪影。
他看起来比萧鸣大不过三四岁，挺着腰板，静坐在余晖中，沾染一席琉华，衣领稍稍后褪，露出半截皓质修颈。
“百潼，给我倒杯茶。”他听到脚步声，误以为是自家小二，满不在乎招呼道。
萧鸣有求人时，“有奶便是娘，有酒便是爹”即是座右铭。
她乖乖上前倒了杯茶，递到他眼前。
想起这是位瞎子，不待她出声提醒，那人已接过茶杯，无意指尖相碰，一度与暖阳相似的温热。
——倒也不是全瞎，能见到点光亮。
萧鸣心里嘀咕。
她站在桌前，那无双之姿一览无遗，脑中浮出之前翻闲书看到的一句诗：写到水穷天杪，定非尘土间人。
方始所触的热度这才意领神会传到全身，与今日红的出奇的晚霞一齐，在脸上映上了色。
“你是今日那住客？”他望向萧鸣，眼神不知放在何处。
萧鸣清了清嗓子，谦逊道：“是的。”
我就是那怨种败家子儿。她心谤腹诽。
相继无言，萧鸣直直盯着那人喝茶，内心千万匹马奔腾。
他挑了挑眉，道：“怎么？光看能把这茶杯剜个洞？”
“店家。”萧鸣硬着头皮开了口，“和您商量件事？”
她毕恭毕敬道：“我适才发现钱袋被偷去，如今身无分文，我看这儿只一个伙计，您缺人手吗，我可以打工还钱。”
——话本戏词都是这样写的，要是包吃包住就更好了。
他悠悠放下茶杯，没立刻答话，食指尖轻叩着杯沿。
那手修长秀窄，与人一样好看。
萧鸣心头直跳，只觉那一点点敲的是她的心脏。
她压下准备撒腿就溜的羞耻心——这要跑了，只能回萧府挨打；她也干不出欠钱跑路的事。
他又拿起茶杯，浅浅酌了一口，语气平淡：“不缺。”
意料之内。
谁会雇一个看起来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小公子呢？
萧鸣叹了口气，脸上一阵燥热。
瞬息之间，她已经盘算好，该如何厚着脸皮去找一位素未谋面的远方亲戚求助，就怕那位表亲会向萧白水揭发。
那店家垂眸看着所剩无几的茶水，又道：“店费拿个抵押的东西罢，日后拿钱赎回。”
萧鸣犹豫许久，终究是把怀里那块玉佩取下，略有不舍：“这是我的随身玉佩，赎回前劳烦你保护好它。”
玉佩只有半个巴掌大小，上面雕有繁琐的祥云花纹，通体温润，仿佛整块玉灌着水。
那人接过尚存余温的玉佩，放在手心细细摩挲了半晌，道：“这玉佩有另一半？”
萧鸣心中讶然，没想到这瞎子挺识货，她舔了舔嘴唇，道：“另一半弄丢了。”
“你从何而来？”那店家嗓子透着些许嘶哑，“叫什么名字。”
“我是京城人。”萧鸣客客气气答道，“我叫弈秋。”
眼前那人突然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
萧鸣紧接着解释：“又不止我和祖师爷同名，我还遇到过一个呢。”
他挑了挑眉，将玉佩反面朝上放在桌上，露出一个“鸣”字。
“别撒谎，你欠着我的，我自然是要知道名字。”
这人携着周身那枯荣岁月的寂静，讲出的话莫名带了一股无形威慑力，他让别说谎，这下谎言到嘴边，真就吐不出口。
萧鸣不受控制道：“萧鸣。我叫萧鸣。”
她内心像是万只蚂蚁在爬，挠的心痒痒，她不服气：“你又叫什么？”
“我啊。我姓弈。”他笑了笑，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名秋。”
萧鸣左眼皮一跳。
五岁那年，那人也是这样笑着，看着狼狈挂着两行泪的她：“我姓沈，名弈秋。”
她这才发现，曾经刻骨的事不可能忘记，曾经铭心的人更不可能。
只是暂时想不起来了而已，亦或是不愿想起。
当阀门打开，一切便如春江潮水迎面袭来。
弈秋眼底无波无澜，却又像是能实实在在看到萧鸣一脸呆滞的模样。他戏虐道：“你又多认识了个‘弈秋’。”
萧鸣微微一滞。
他往后一仰，靠上椅背。“你来参加国手大赛的吧，不在京城参加，离家出走？萧公子不仅长得好，还艺高人胆大，只身在外也不怕。”
萧鸣自从接触围棋，通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出门玩耍则被迫坐上马车或是偷偷扮成男相，被老父亲拉去的场合也都是群拿腔作势的假面人，极少听人明目张胆夸她好看。
她这会儿本没法将“弈秋”这名字正式冠在他头上，听到这话，更为手足无措，一时没来得及深想。
她十指交结在一起，扭成了麻花，悻悻然说了实话：“家里人不让！”
她深知不对，底气不足，越说越小声：“还逼我成亲。”
“成亲？你个小屁孩才多大？”弈秋语气淡然。
“和玉佩另一半之人吗？”
“弈老板。”萧鸣脸色瞬间变冷。
“你知道风一吹，雨合江有多少波纹吗。”
“关我何……”弈秋反应过来，笑骂：“小兔崽子。”
萧鸣冷哼，隔着桌子探出身，想要拿回玉佩。
“不是。”
弈秋眼前一阵阴影变化，没料到她如此出其不意，惯常稍一抬手，萧鸣伸出的那只手停在空中。
不属于自己的热气迎面，带着一股药香，萧鸣恍然发现此刻两人间隔不过一个拳头，赶忙撑起身子。
她满脸红晕，“不是什么？”
“你家在京城，要真不要这玉佩跑路，我到时难抓人。”弈秋抬身，将玉佩放在桌子中间，“我也不知玉佩是真是假。”
“你还是在我店里做事还债吧。”
“真的？”萧鸣赶忙把玉佩收好，质疑道。
她不信这人有这么好心。
弈秋不直面回答，右手托着腮，嘴角勾起一丝弧度：“百潼和我说了，一共六十两银子，按九出十三归。百潼月钱二十两，你要比赛估计干不了多少活，除去吃住只给十两，不想干了让人拿钱赎你，怎样？”
当朝法律规定，民间借贷“每月取利不过三分”，这“九出十三归”，不如直接打劫来的痛快！
果然，此人除去那张皮，没一点是好的。
但转念又一想，棋馆的活相比其他又有多累，还能住上那和萧府相差无几的房间。
她咬咬牙，一副慷慨赴死的模样：“成交！”
气势之下，某处“咕——”了一下。
萧鸣恨铁不成钢拍拍肚皮：不争气的东西，萧府一天六顿都养不乖你是吧。
太阳快要完全落下，屋内将尽没有光亮。
在黑暗笼罩之前，那双古井般的沉眸上升了一丝笑意，就像那条柔净的雨合江泛起点点涟漪。
百潼双手各端着一碗面从后房走了出来，他将面放在桌上，转身又从旁边橱柜里拿出两盏灯，还有一片银架包裹的近似圆形透明琉璃，两端以一条编织银绳相连。
“小公子不去找个地方吃饭？”
屋子又亮堂起来，百潼察觉到气氛不对，“怎么了？”
萧鸣一向爱吃面，这时尤觉那面香味四溢，腹中好一番抽搐。
弈秋懒懒伸了个腰，说出萧鸣的心里话：“吃什么？吃土吗？”
“钱被偷了。”他接过琉璃镜，架在鼻梁上。
那双眼睛渐渐清明，随着灯烛摇摆，欣喜地闪着光。
萧鸣曾在家中客人身上见过这物什，觉得其貌不扬还碍事。
现下看来，应是佩戴者的问题。
——好好一张脸，可惜长了嘴。
“怎么说？”百潼撸起袖子，露出线条分明的纤细手臂，一副地下钱庄打手的架势，“像上次打顿饱的扔出去？”
弈秋“啧”了一声，抬手将一碗面推到萧鸣面前，挑了挑眉示意。
“你吃吧，他饱了。”
晴天的夜万里乌云，满庭月色如霜似水，店里处处灯笼火烛，偌大的后院被映照得亮如白昼。
一颗杏树占据小半院子，该有些年头，树上全是像扑了层胭脂般泛红的花苞，应是有点杏香的，隐在弈秋那更浓郁的药里。
树下摆着几大盆水，水中之物粒粒温润，两个大小不同、高矮不一的墨影在其间井然不紊来回游动。
萧鸣端着最后一盒棋子倒入盆中，阵阵水声伴着树下草根里的虫鸣，此起彼伏，连绵有序。
她用手帕抹了抹额上的细汗，拎着棋盒象征性扇了点不足道的风，掀开帘子进了大堂。
大堂里留存着药香，桌前弈秋已摘了琉璃镜，相对还有两男子，不知何时来的，半坐着“哗啦哗啦”翻着一本薄子。
两人闻声纷纷转头看过来，正是白日遇见的南文冤家师兄弟。
邹远唰的一下展开扇子，冷嘲热讽道：“呦～这不是我师叔家新来的店小二吗？”
“邹远。”颜礼呵斥道，“不得无礼。”
萧鸣瞥了眼那正握着茶杯憋笑的瞎子，心想：这对师叔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邹远撇着嘴，指着桌上那本薄子，道：“里面哪有‘弈秋’这个名字。我就说，哪来的自大狂敢跟我师叔同名。”
萧鸣心想：你管我叫什么。
但她累了一晚上，不想和他们再过多纠缠，走过去凭着记忆顺当翻到薄子倒数一页，点了个名字示意。
谁知豆腐都有脑，那位邹家公子却没有，他见那名字扯着嗓子直接嗷了一声：“萧口鸟！？”
萧鸣忍住想用手中棋盒一把拍过去的冲动，暗骂：孙贼，你猜我为什么不用嘴说出来。
“哈。”就听弈老板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鼓了鼓手，“好名字。”
萧鸣：一个棋盒不够，得一对儿。
老父亲萧白水从小告诫：树要皮，人要脸。
她自小除了棋艺，还苦练了一身“人前笑面虎”的本领，在外通常一副左家娇女的样子，一惹上祸事，便往“弈秋”这个名字上推。
但在国手大赛这种正事上，她又会持着“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原则，在京城报名便用的“萧鸣”本名，导致被萧白水抓个正着。
在江洲报名时，她不想另用名，也害怕萧白水有眼线，再来个瓮中捉鳖，想到比赛是报号，对手互相不知姓名，这才把“鸣”字拆开，顶着负责报名那位老爷爷惊耳骇目的视线写下“口鸟”二字。
萧鸣本就心生介怀成了弈秋的店伙，现下当着面，还来人高声喊出那不堪入耳的假名，更是羞耻难当。
她试图掩饰，黑着脸冷冷道：“我冠字早，这我爹取的字，有意见？”
颜礼识趣地把笑意收回去，让邹远住了嘴，道：“我们复盘了白日的棋局，萧小兄可愿一起探讨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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