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许诺
第二十章
殷栩生驾马先去了皇都最出名的酒肆，灌了一小壶三十年陈酿，而后绕行外城，很快就到了城郊风柳巷的一间破木屋门前。
风柳巷是南殷都城最鱼龙混杂之地，这里房价低、青楼多，地势低洼、官府难管。其间大都是在从外地或者他国来南殷城中做工的平民百姓，也有一些是招揽客人的风尘女子。因此若是一个人想要在南殷都城藏身，这里是最佳选择。
殷栩生要见的人，也只能在这里找到。
那年他封侯之后没多久，曾有一衣着褴褛的乞丐敲开了他府上的大门。那乞丐佝偻着背，手里握着一根枯木杆子，凌乱干枯的发参杂着些许白，全身上下还有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恶臭。
他说，他要见殷栩生。
开门的是当时侯府管家殷德让。虽然面前的乞丐其貌不扬，但他身上凛然的气质难以掩盖。殷德让犹豫片刻，就立刻去禀告殷栩生。
殷栩生向来礼贤下士不拘形貌身份。他将乞丐请了进来，安排他沐浴换衣，并且请他吃了晚餐。
那人也不客气，殷栩生给什么他就要什么，气得侯府婢女连连跟殷德让埋怨。
他被伺候好了，就给提出要给殷栩生算一卦，说殷栩生五年之内必然能完成心中所愿。而后赠予了殷栩生一个锦囊，说此物定能为他化险为夷。
殷栩生只当是哪里来的算命先生开玩笑，他不想没了对方面子，就收下了。
可没想到那算命先生所言真的一一灵验，其中凶险也确实只有那锦囊所言能够化解。殷栩生惊诧派人打探，才知道他是江湖上有名的灵异道士，久百。
后殷栩生想重金聘请他来辅佐，但久百没有接受。他只要了殷栩生埋在侯府内院的一坛几十年陈酿酒，说可用这酒换殷栩生一直想知道的一个问题，不过殷栩生要许诺他一物，并且时间要限制在殷栩生登临至尊后的第一年内。
“本侯最想知道的？”殷栩生记得自己当时无奈笑道，“那自然是……”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久百打断：“现在还不急，侯爷还有几年的时间细细想来，自己心里最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江湖中人性格古怪是常事，殷栩生也就不再多言，告辞离去。
时间一晃又四载，再站到上次相见的小院前，殷栩生百感交集。
他扣了扣门，许久都无人应答。
“殷伍。”殷栩生召出影卫。
影卫殷伍立刻出现，说：“臣有罪，臣没有能够及时制止先生饮酒。”
“又喝醉了？”殷栩生轻叹一声。
久百除了喝酒再无其兴趣爱好，行走江湖行侠仗义得的礼金基本上都花在了买酒上。若是有人愿意请他喝好酒，那他必定尽心尽力为其算卦解难。
“他昨日新得了一坛好酒，今早……”殷伍刚想解释，就被殷栩生抬手制止。
“他知道孤要来，这是在试探孤。”殷栩生提着酒壶，又往前了一步，“开门。”
殷伍用劲儿推了一下院门，发现没有上锁。但这木门似乎年久失修，只听见一阵“吱呀——”巨响，差点从门框上飞离。
殷栩生提着酒壶进了内院，刚走到木屋，就看到一身破烂道袍的久百躺在木椅上，摇着椅子喝得烂醉。
殷栩生站在门前又敲了敲门，久百正醉酒迷乱之中，大言不惭：“就是当今圣上来了，也要给我等上一炷香的时间！”
“哦……？”殷栩生将酒壶打开，浓郁的酒香从坛子里溢出，“孤也要等一柱香的时间？”
久百的鼻子真的比狗还灵敏，殷栩生刚打开酒壶，他闻到了酒味就立刻从摇椅上跳了起来，酿酿跄跄滚到了殷栩生脚边：“这是…东市酒肆的那个……”
“没错。”殷栩生把酒壶往久百鼻子前一晃，在久百快要抓到的时候立刻抬手盖上盖子，“你应该清醒了吧？”
久百瘫坐在地上顿了一会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脚步飘忽地往屋外水池那边走。
殷栩生给殷伍递过去一个眼神，殷伍立刻扶住了久百，帮他用冷水洗了脸。
过了一会儿，久百终于从醉酒的混沌中清明了一点。
“就算是当今圣上也要等一炷香的功夫？”殷栩生冷笑，字字寒冰。
久百终于意识到站在他面前的究竟是谁，他咋咋呼呼地跳了起来：“陛下？”
殷栩生懒得与他计较，将酒壶提起递给久百，直接问：“孤用什么才能换到那个问题的答案？”
“陛下已经想好了？”久百笑嘻嘻接过酒壶打开木塞，闭上眼睛满足地深吸了一口，“不过只能问一个问题！”
“孤想问，皇后在哪。”殷栩生站在屋门的风口处，已经是夜幕降临，院里的积雪还没完全化去。他像是不知道冷似的，背着光，冷冷地盯着久百。
虽然他说出的是疑问话语，但语气却是陈述的，像是质问。
“陛下确定要问这个问题？”抱着酒壶的久百就地一摊，挑着眼仰视着殷栩生。
“……”殷栩生眸色阴冷，不带任何温度。
“五年之内，您会见到他。”久百轻叹一声。
“五年？”出乎意料的回复让殷栩生愣怔片刻，他阖眸，长睫敛下眼底血色，许久才再出声：“见到的，是他的遗骸还是……”
还是一个完整的，和七年前没有任何不同的哥哥？
等了许久也不见得久百的回答，只见他盯着殷栩生袖口露出的一截白绸发愣。
“孽缘啊，孽缘。”久百突然恍然大悟般喃喃自语，“这就是第二个问题了，陛下还是请回吧。”
殷栩生也知道久百的处世之道，哪怕继续追问下去，久百宁死也不会再多说半句话。
“那你所求为何？”殷栩生负手而立，语气飘远，“孤既然答应了你，就一定会做到。”
“我想要陛下下一次大婚时的第一杯酒。”久百低下头，说出的话却无异于惊雷，虽然平淡，却让殷栩生难以置信。
“孤不会再……”
“陛下，我这辈子，从没说过一句谎话。”久百话音落下，就干脆直接躺倒在地，不再理会殷栩生。
殷栩生见他抗拒意思深重，也不再停留。
“陛下，您相信他的话吗？”殷伍问殷栩生。
“找人盯着他。”殷栩生说，“孤倒要看看，他怎么在五年内给孤变出一个皇后来。”
-
殷栩生再回到都城内，时间已经过了戌时宫门下钥。
久百的话让殷栩生一路都难以平静，他派人传信给殷德让说今夜不归，就一个人牵着马慢慢地走在皇都街头。
又下雪了。
殷栩生只穿着单薄的布衣，凛冽的寒风迎面灌进他的衣领之中，他却好像也不觉得寒冷，仍迎着这寒风，不曾退却。
虽然已经入夜，但南殷皇都依旧灯火通明。
几千万盏红纸糊成的灯笼挂在路边，携香烛静静燃烧，衣着华丽的少男少女戴着面具游街玩乐，或追逐嬉戏，或互诉衷肠。
南殷皇都，不夜之城。
殷栩生自觉是没有兴致再参加这些游乐，南殷百姓安康，那就足够。
兴高采烈的少年少女从他身边跑过，殷栩生逆着人流，不让自己的马撞到他们。有儿童似乎感觉到了殷栩生的心事重重，他肉嘟嘟的小手拽了拽殷栩生的衣袖，瞪大着眼睛将手里的纸风车递给了他。
殷栩生接过那小小的风车，有微风拂过，很快风车就在殷栩生的手中快速旋转起来。映着月色和街边的红色烛火，朦胧又天真。
“谢谢你。”殷栩生说。
“嘿…不谢！”那小孩穿着厚厚的棉衣像一团红色的球，却还是努力伸直了手臂对着殷栩生挥了挥，“哥哥再见！”
“再见。”殷栩生微勾起唇角，一直目送着他的远去。
等再也看不见那小男孩的身影，殷栩生继续牵着马去寻早些年常住的客栈。他刚走到半路，一个熟悉的人影倒映在他的眼中。
——是商聿。
商聿还背着那面七弦琴，一身蓝色的衣。他乌黑的发披散着，于灯火阑珊处，静望着他。
来往的人流穿越在两人之间，人群中嬉闹的声音好像消失再听不见。幻光疏影中，殷栩生好像被定住一般，只站在原地，和商聿四目相对。
有漫天烟花在他们背后绽放开来，所有人都望向了深夜幕布上那姹紫嫣红的方向。唯独殷栩生只垂下了捏着马绳的手臂，而商聿依旧是淡淡的神情。
他们自动隔绝了周围的喧嚣，哪怕独一无二的表演也不能再吸引他们的目光。在他们形成的那道屏障之中，商聿背对着漫天火树银花，缓步向殷栩生走来。
殷栩生不知为何突然感觉，他和商聿似乎已经认识了很多年。
“陛下，臣不巧错过了下钥的时间。”商聿低声开口，“臣可否跟着陛下？”
殷栩生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一日的奔波让他身心俱疲，当他再度看到商聿的时候，一瞬间以为是久百所言成真，殷律归来。
商聿见殷栩生不说话也不尴尬，干脆直接跟着殷栩生，大有殷栩生不说话他就当殷栩生默认了的态度。
巨大的烟花再度在夜幕中缓缓绽开，整齐的钟鼓声敲响，时间跨过了又一天。
直到商聿和殷栩生并排而行时，殷栩生才发现，商聿的衣袖里还藏着两个面具。
“陛下。”商聿突然低下头，凑到殷栩生耳边，“难得的节日，臣想与您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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