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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掌心红痣(17)


霍扶光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将叶斐驳得一句回嘴机会也无。

        谢昭宁脸上抹了些青灰,将皮肤易容得粗糙了些,也盖住了左眼下那颗小红痣,在一旁抱着剑隔岸观火,清亮双眸里明显蕴着笑意,瞧着霍扶光不由分说手上一使劲,按着叶斐头直接将他粗暴地塞进箱子里,不耐道:“你可赶紧下去吧,肃兰城可就要到了!”

        “我是来攒功名,“叶斐气得直发抖,人蹲在箱子里,下巴卡着箱子口不让霍扶光关箱门,仍挣扎斥她,“可不是陪你这疯子寻死的!”

        “你放心,”霍扶光正求人办事,脾气尤其得好,被骂了也不恼,还耐着性子与他继续说,“我这疯子若活着,自当保二位金贵公子一命。”

        她说完,还浮夸地叹了老大一口气,无奈地挠了挠发顶,半讽半笑:“可是奇了,你们这一堆人也都好意思,着我一个姑娘家应一车人的生死。绀蝶,你可记下了?等下若是形势危急,可莫管我,记得先救几位爷。”

        她这话一出,绀蝶掩唇“噗嗤”又笑一声,叶斐闻言嘴角抽搐,面色铁青难看,那寨主也形容讪讪,神情像吞了只苍蝇般古怪。

        “姑娘巾帼不让须眉,”只谢昭宁脖颈上还包着副白丝帕,神色坦然,温柔淡远一笑,“比我等强上许多,可不得仰仗着姑娘活命么?”

        他恭维人时,态度诚恳,颇能屈能伸,霍扶光忍不住让他逗乐了,眼睫一颤,眼神亮晶晶的,倒是赏识他那份自谦与坦率,觉得这话挺受用。

        “诶呀,差点儿忘了,”她笑过正色一蹙眉,低头突然又把叶斐从箱子里揪起来,掏了自个儿后腰匕首,扯开他领口,顺着他皮肉往他怀里一塞,“这匕首放你那里想来不会被搜身,稳妥些。”

        叶斐冷不防被那铜制的沁凉刀鞘激起一身鸡皮疙瘩,一副贞洁被侵犯了的模样不可置信抬眸正瞪她,便被她又一手给嘴里塞了帕子,按住头顶强行塞进了木箱中,“咔哒”一声,合上箱门,只留了锁孔给他通风用。

        叶斐人在黑暗中,不忿又惊慌,蜷缩着一蓄力,一脚将箱子踹得“哐当”一声巨响,箱底差点儿裂了缝。

        “你最好乖乖做出副昏迷模样,”霍扶光见状隔着箱子凉凉威胁他一句,“再乱动,我就一石头彻底砸昏你。若是我下手失了分寸,出了甚么差错,你也只好自个儿担待着了。”

        她恫吓人时,虽不做狰狞表情,但那清亮嗓音一沉,还颇有威仪,谢昭宁作壁上观似地觑她一眼,再窥叶斐,便见装叶斐那箱子果然安生了,遂无声摇头失笑。

        车内一时寂静,唯余马车“吱吱嘎嘎”行过石板路的清响。

        半晌后,马车倏然一停,车外骤闻一阵嘈杂胡语,化作车夫的暗桩故意用半生不熟的胡语与胡人城守交涉,称自家主子是受右贤王邀约,押了货物入城交易,又亮了寨主给的代表右贤王的信物,车帘被胡人守卫猛地掀起又放下,霍扶光便轻轻与谢昭宁道一句:“已入肃兰城了。忽兰、容兰、肃兰,原俱是汉人土地,三十年前让前朝皇帝全丢了,被胡人占了去还改了名,如今也只容兰让我爹夺了回来。”

        谢昭宁呼吸渐渐凝重,只觉颈侧伤口鼓鼓胀胀得越发难耐,端放在膝头的双手止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你怕了?”霍扶光睨见,低声问道。

        “姑娘年纪虽小,却胆识过人,”谢昭宁如今虽仍惊骇于燕王的心宽,竟安心落意一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深入胡人领地谋划刺杀右贤王,却也止不住肃然起敬,嗓音喑哑,反问她一句,“似乎从未怕过?”

        “怕什么?”霍扶光偏头,眸光从车帘缝隙间探出去,合着马车行进“吱吱呀呀”的轻响,轻描淡写道,“在北疆这地界,畏死等同畏生,你往后会明白的。”

        谢昭宁闻言一怔,马车又摇晃上片刻功夫,再一停,车外人声鼎沸,越发得热闹。

        霍扶光取了面纱带上,横挡住下半张圆润娇俏的脸,与他又说:“约定的酒楼已到,下车吧。”

        谢昭宁应一声,躬身与寨主抬着装叶斐的箱子正要率先下去。

        “殿下,”霍扶光倏然唤他,自打入了肃兰城,她一身狡黠灵动已尽数敛成沉着与机敏,抬眸与谢昭宁郑重道,“臣原应过你,会活着带您回去的,除非臣死,您莫怕。”

        “昭儿,莫怕,母后在……”

        “昭儿,莫怕,小舅不死,小舅送你出去……”

        “昭弟,莫怕,姊姊带你回家……”

        “三弟,莫怕,你锁好了门,别出来,只二哥去就成,你莫跟来……”

        谢昭宁闻言微一晃神,难免忆起些伤怀旧事,临下车神情古怪得又回头窥她一眼,啼笑皆非中又有些拭目以待的意思。

        稀罕了,他心想,这小丫头是真的胆大又无畏,初生牛犊不怕虎,怕就是这么个形容吧。

        可与他说过这“莫怕”二字的人,早在几年前,便俱都——

        如今,只他一人,唯余他一人。

        只要能活着回去,他又想,只要能……便好了。

        他如今,也就这么一个念想。

        谢昭宁下得车来,将木箱搁在地上,见车外夜幕低垂,马车走过一个时辰,便已迎来一个日落月升,他谨慎抬眸,掩不住好奇,四处张望了张望。

        他从未出过中都,更勿论入胡人地界,以为胡人既是游牧民族,便俱该是住在草原中的毡帐里,逐水草而居,又哪里来的城垣呢?

        可眼下这城,虽瞧着略破败,四处可见曾历经战火的痕迹,却又隐约透出些生机来,华灯初上,街市如昼,与汉人地界并无太多分别。

        时至深秋,指着大雪封山前入城中销货的中原商旅三三两两、随处可见,街头巷尾挂着汉人的红灯笼,热闹嘈杂,酒楼前人声鼎沸,言语混杂,胡女侍应着一身大胆华服,头上鎏金饰品叮叮当当,笑容张扬明亮,勿论胡汉皆是客,俱热情往门里迎。

        再往远,城墙上五步一哨岗,十步一旌旗,守备森严,来往巡查的,还有一小队着墨色轻甲的玄武营卫。

        “肃兰城原也不叫这名儿,乃匈奴人自个儿改的。这城三十年前虽见不得有多繁华,却也不差,城墙本修得齐整,却被胡人南侵时推倒了一半。再后来,南北匈奴分裂,南匈奴归顺,这肃兰城便彻底划归给了南匈奴,着他们在此休养生息,与北匈奴遥遥隔着并州。”霍扶光让绀蝶扶着下得车来,只一眼便晓得谢昭宁在想些甚么,遂低声与他寥寥两句解释道,“这十来年,翼州风平浪静,胡汉交好,才得这一城安逸平和,若任由右贤王毁去盟约,怕这肃兰城又将不保了。”

        她话说完,便倚在绀蝶肩头,换上一副弱柳扶风的形容,嚷闹烦嚣声中,一双杏核眼清澈干净,茫然又不谙世事得轻眨着眼睫,扯着寨主的虎皮袄,怯生生地仰头小声唤他:“爹。”

        这胡人里可不止南匈奴一支,亦有以南匈奴马首是瞻、一同归顺南晋的部分杂胡,若此时不赶在南匈奴反出南晋前,将此事料理了,怕等着燕王的局势,就不大好看了——谢昭宁正对眼前一番胡汉交融景象若有所思,冷不防闻她娇滴滴一声,后背霎时寒毛直竖,头皮发麻,哭笑不得得侧眸昵她。

        寨主虽早有准备,闻声亦是禁不住一个虎躯颤抖,似被雷劈了般,一副如鲠在喉的神情,抽动着嘴角,牵着霍扶光的手往酒楼里去,粗壮手指濡湿冰凉。

        绀蝶与谢昭宁一左一右跟着。

        那两名内应车夫抬着箱子紧随其后,四名押货玄武营卫各抱了些货物跟上,余下马车、牛车俱付了些银两着门口胡人侍应驾进酒楼后院守着。

        一行人随即大摇大摆地入了酒楼的门,楼里燃着气味浓重的香料,是胡人爱用的味道。

        谢昭宁遂不及防闷声打了个喷嚏,霍扶光侧眸,好笑又揶揄地睇他一眼,谢昭宁隐在易容下的面皮肤色不显,一副八风不动的模样,耳根确已是红了。

        “这位客人——”楼内胡人侍应操一口生硬汉话正迎上来。

        “寻你们兰字厢房里的客人。”寨主粗声粗气回他,抬手一亮掌中信物,那胡人侍应心领神会一点头,引着他穿过嘈杂大堂上楼,百余人的堂子里,小一半人马不约而同静了半息。

        前朝有书载曰:匈奴曾有贵姓四:呼延,须卜,乔,还有兰。

        故,前朝匈奴人南侵时,将“兰”姓频繁嵌入汉家城池中,而那位右贤王,便姓兰。

        霍扶光往左靠着寨主,右手让绀蝶扶着,眸光微一偏,从她身后探出去,与大堂内正划拳喝酒、高谈论阔的分坐了三两桌的汉人商贩略一接触,各自心照不宣一敛眸,霍扶光便晓得那是苏梅混淆视听于辽阳城内带出的人马。

        粗粗一数,眼下这坐得满满当当的肃兰城首屈一指的大酒楼中,也有玄武营并骁羽营中十来人,其余七八人怕是扮做车夫随马车留在后院,余下三四十刺杀高手已照原计划由范良领着先行营救南匈奴单于。

        上二楼,入厢房,果不其然,那厢房门前守着两名健壮胡人,又有一位大汉着一身草原服饰于那房内出来,一言不发,先挨个搜身点货,连形貌尖锐些的玉饰都收了走,待搜到霍扶光时,两只粗糙大掌正要摸上她那拴着赤金腰绳的韧腰,霍扶光身子一软,惊恐尖鸣一声:“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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