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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你快躲进丹炉里


“听说了么,女帝继位不到半个月,已经遭遇了几十起刺杀,要不是女帝有些武艺,估计死百八十次了。”

        “这回就没那么幸运了,我当时在义和坊,那血流的,把那一身青衣都染红了,左胸被射了个对穿,箭上带剧毒,当场昏迷不醒。”

        “是啊,我也看见了,这洛麒麟武功确实高,不过再高,也挡不住几十个黑衣人追着杀啊。”

        “其实她也不差啊,听说她拼着调空守备的风险,也要将救灾粮押去濮阳救灾。”

        “是啊,前头的那些官员,就因为想罢朝,硬瞒着灾情,耽搁了好几日,这还是人么?”

        食肆客舍里聚集了许多人,都在议论女帝的事,角落里一壮年汉子上前,并没有靠近,只局促地站在离桌半丈远的地方,“请问,新皇帝真的管百姓的死活?”

        壮汉面容粗糙,旁边一个老者,头发灰白满面皱纹,两人身上穿的衣服打了补丁,脚上鞋子也破了洞,分明是两个庄稼汉,且身上沾满泥灰,似乎从很远的地方来。

        主桌那文士看二人像是几日没吃过饭睡过好觉的样子,从盘子里拿了两个面饼子递过去,“是赈灾了,好长的车粮队,还有六千多麒麟军护送,好多人都看见了,而且那日我也在义和坊,差点被掉落的木板砸死,眼看就要丧命,陛下救下了我,那时陛下正被数十黑衣人追杀,似我这般情况的人也有好几个……”

        食肆里的人听得都动容,自来当官的,哪有把他们这些人的性命放在眼里的,那文士心情也激荡,“要我说,这不比瞒报灾情的那些官员好太多么?”

        两庄稼汉听得局促又激动,年壮一点的立刻问,“那东——”

        老者拉他衣袖,截住他的话头,年壮一点的醒神,转而问,“那在义和坊能见到陛下么?”

        文士摇头叹息,“义和坊那边已经封了,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只是听神医陈林陈大夫说,毒已入心,陛下寿数只余两年了。”

        食肆里诸人一时唏嘘,两人给文士道了谢,是饿极了,却也没吃那面饼子,揣怀里带上破烂的斗笠,垂着脸相搀扶着快步走了。

        晏府。

        晏家家主宴和光、宴同尘兄弟俩在书房焦急地踱步,见外头小厮禀报说公子来了,立马急道,“还通禀什么,快让他进来啊!”

        不等儿子走近,宴和光边往外迎边急道,“女帝遇刺,七千麒麟军已经护送赈灾粮出了城,出北门了,五姓府兵集结城郊,现在就城墙上那一点守备,连羽林卫,禁卫都调用了,不足一千人,怎么抵挡得住这些经过严格训练的死士府兵,现在我们是否发调令,让晏家的府兵从安县赶过来。”

        宴同尘也道,“不是我们看不起女子,而是眼看形势已成定局,宴家再不动,只怕将来非但分不到寸功,还得被天下人诟病,说我晏家贪生怕死胆小怕事,归怀你自小便有才智,但这次是看走眼,估量错了。”

        宴怀归眸中闪过一丝可惜,面色凝重,沉思片刻,复又道,“请伯父,父亲叮嘱府中人,不要轻举妄动,儿子先出去一趟。”

        说完一改寻常慢吞吞的脾性,脚下生风地走了。

        宴和光急忙追了两步,“怀归!你去哪里啊!”

        “儿子亲自领兵,视情况而定,父亲伯父勿要轻举妄动。”

        “报应!真是报应!女君!女君!”

        柳媪急匆匆快步进了暖阁,偏胖的身体气喘着,却是脸褶子里也藏了笑,“女君,今日那女贼在知味楼用饭,碰上刺客,被重弩射成了重伤,禁卫赶到的时候已经迟了,听说是只剩两年寿命了!”

        李莺正半靠在暖榻上养神,闻言一下直起来了,“当真?”

        李莺午间便回了李家,父亲不在,她便打算在娘家住一晚,待与父亲商量好正事再回,不曾想先听来这么个消息,尤自不信,“听说那妖妇一手箭术挺厉害的,筑清说整个上京城,只沈恪能与之一敌,怎会死在箭下。”

        “嬷嬷,莫不是你乱说来哄我高兴的罢?”

        柳媪哎哟了一声,拍了下大腿,“老奴怎会骗女君,外头都传遍了,会箭术,也逃脱不出几十人追杀啊,用的还是重弩,听几个大人议论说,这弩可了不得。”

        李莺这才信了,下了榻踩上鞋,急匆匆去父亲的书房,一路听好些婢子仆从都在议论,都说那女帝活不过两年的事,一时高兴,若非在人前,当真要欢呼畅笑的。

        果然连老天爷也向着她,白日才说买爆竹鞭炮,这会儿就用上了。

        李莺在书房外等着,到信阳侯回来,急忙迎上前去问,“父亲,会不会那妖妇作假,想推迟禅让大典,她不出面,自然也就不用被逼迫了。”

        “十多个太医都入宫看过了,里头有我们信得过的人,确定是真的。”

        信阳侯不悦听妇道人家说朝政,遂不再多说,只出不出面也由不得崔贼,别说还能活两年,便是只能活一日,也不能让她这等乱臣贼子待在宫里,到后日,她就得还朝司马氏。

        李莺放了心,忙把拉拢侯伯府的谋算和父亲说了。

        信阳侯听闻她已经派人去过清泉山庄,几乎要被气得撅过去,想打她,又想外孙子都七八岁了,好歹忍下了,气道,“你做事怎么不跟鸿轩商量,但凡有个脑子,也干不出这种蠢事!你这不是让李家与其余侯伯府为敌么?”

        李莺不解,“怎么会,难道他们还想让那妖妇当皇帝不成?上京城的侯伯府,寻常不都听父亲的么?”

        信阳侯斥骂,“你当人人都像我李家,有实爵,又有实权,当年□□定下规,封侯不拜相,他们的东西是司马氏给的,如今皇帝病危,只留了一个安乐公主,换了谁来做皇帝,也不如选司马望舒安全,纵是不肯屈居女子之下,但与家族兴衰相比算得了什么,谁肯受你拉拢?”

        李莺呆住,想明白了,白了脸,急急道,“那会不会被崔漾那妖妇拉拢去。”

        信阳侯听得皱眉,“你不要一口一个妖妇,成什么体统。”如果帅兵入城的是安庆太子司马慈,继承皇位就是理所当然的事。

        晋阳王司马慈是与安乐公主司马望舒一母同胞的龙凤胎,安乐公主为长,晋阳王为幼,一岁封王,三岁立储,只是刚立储没多久,便与安乐公主一同在太液池溺毙了,崔呈约莫是乘乱带走了司马望舒,移花接木养在府中。

        倘若当初救下的是司马慈,继承王位名正言顺,可惜崔呈救下的却是女孩。

        无论如何,江山大统,是万不能交到一个女子手中的。

        信阳侯神情严厉,“妇道人家,重要的是相夫教子,以后朝中事休要打听,你对鸿轩放尊重些,你与鸿轩若闹得太难看,李府面上也无光,去见过你娘,便早些回去罢,嫁做人妇,不要总是往娘家跑。”

        家中女子,哪怕是母亲,也是不能进书房的。

        李莺不敢再问,喏喏应下,找府臣打听到禅位大典是在太和宫祭祀台,又高兴起来。

        上回崔漾落江,她没看到,这回是一定不会错过了。

        李莺笑着唤了柳媪来,“去,准备些瓜果点心,备下帖子,咱们请了各府的夫人们,弄个宴席,也去太和宫外瞧瞧。”

        府兵里沈、刘、郑、高、李五家占大头,车骑将军刘句为统帅,皆倾全府之力,共九千八百众,其中百八十人是武艺高强的死士好手,只消麒麟军护粮队行至洛阳,无法折转回援,这九千人便立刻攻入上京城,活捉窃国女贼崔九,迎回陛下,另立储君,以正伦常。

        收到崔九遇刺的消息后,屯于城郊的军将们都是大喜,立时便摆了酒席庆贺。

        高家家主高成有些不满,“主帅我力推沈家,论德高望重,能担摄政王之位的,当今世上,我只服沈家沈渊老太公一人!”

        郑元武冷笑,“我看高大人是想力推你自己吧,你有统兵之能么?刘大人当年三出函谷关平叛,大小战役都经历过,那崔九手中握着五城兵马司,羽林卫,禁卫,皇城卫戍,就算调空了南北营,留下的这千众却都是麒麟军中的好手,自古文武分家,你一文臣,有信心保证万无一失么?”

        高成告了一个手礼,“如今那妖女受了重伤,军心必然涣散,攻下上京城不是易如反掌,先不论老夫到底有无此能,我高某有个侄子高飞绥任军中中尉,曾随大成皇帝南下平叛,可担当此任。”

        这次厅堂里另外六七人都出声嗤笑,“难的时候做缩头乌龟,现在有便宜捡,就出来抢功了。”

        高成怒目,拍桌站起来,沈氏沈成康站出来,拱了拱手做和事老,“大家都消消气,不要再争了,家中老太公已不问朝政多年,且临阵换将乃用兵大忌,越是要紧时候,我们越要万众一心,否则事未成,我们先离了心,到时功亏一篑,难道真要让窃国叛贼在皇宫住上两年么?”

        诸人听他言之有理,也是给沈家面子,便都不再多说什么,纷纷应道,“别说是两年,但凡让那妖女在龙椅上多坐上一日,我等都愧对太/祖先皇。”

        沈成康便朝刘句拜了一拜,“明日我们入城上太和殿,军中诸事便交给刘将军了。”

        “那女子我要了!”

        “先说好,崔九归我了!”

        几乎是异口同声,话语落两人对视间都毫不退让,郑元武冷笑道,“高家主这般年纪,也不怕闪到腰,怜香惜玉这种事,还是由小弟代劳罢。”

        高成才压下去的火又冒出来,“郑元武,你又凭什么!”

        营帐里气氛一时凝滞,那女子容貌之倾世,朝会上众人都见过的,此等绝色佳人,人间尤物,谁不想带回府中,能将这样的美人据为己有,光是想想便已足够让人血脉沸腾的了。

        一时又有两人开口索要,沈成康见越说越不像话,实在是脸上火辣,站出来劝和,但这时争红了眼,又有谁听他的,“不过是一个罪女,与沈家早就没了关系,你沈家总不会还要包庇此女罢。”

        沈成康无可辩,“按律杀了她已正天听便可——”

        话未说完,就被截断了,“你沈家不插手便可,便是得罪了沈恪,这人本官也是要定了的——”

        刘句是主帅,就道,“犯罪的女子,本该入青楼教坊,更勿论崔九这样枉顾伦常,大逆不道的女子,更是该知晓厉害,诸位何必为一女子伤了和气,到时就把她安排在怡红翠阁,不是更好。”

        原以为是个列位都能满意的主意,营帐里诸人却是各怀心思,郑元武先一步起身,“介时便各凭本事,这样的美人,郑某人可不愿与人共享。”

        他一甩袖出了营帐,其余人也都陆续出去了。

        沈成康在原地立了半响,那女子,若今明两日病死在宫中,倒成了最好的结局,否则日后生不如死,为保沈家名声不受带累,也万万留不得她性命的。

        德善堂里,张青正与陈老大夫商量主上的病情,两个大夫的意见是一致的,先要拔除余毒,否则连两年都难说。

        内堂简陋的竹榻上躺着一人,榻边趴着一橘色大虎,那大虎对房内另两名男子视如无物,只盯着榻上昏迷不醒的人,寸步也不离。

        秋修然有些神思不属,义和坊要说有什么特别,那就是义和坊是药街,除了满街药堂,闻名天下的神医陈林也住在这里,开了一家德善堂。

        那箭矢射来时,他分明看见她身形稍有凝滞,指尖似有银针闪过,前后猜到她故意中箭。

        但伤情完全超出了预料……

        显然她是玩火,却玩火自焚了。

        秋修然在房中缓缓踱步,只余两年寿数,无论这‘奇货’有多可居,只余两年寿数,无论如何,也无法达成当初两人的盟约,显然崔漾差嬴异人太远,而他不如吕不韦,这一场交易,只怕到此便结束了。

        秋修然面上失了素来的温润,霜落眉宇,停步问案桌旁的青年,“丞相似乎不太担心的样子。”

        简朴的案桌上置了一杯清茶,雾气腾升,模糊了青年的神色,那五官竟是与崔漾有三分相似,只神情淡漠,“当年王、沈两家为斩草除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秋庄主知道她是怎么躲过搜查的么?”

        那便是十年前的旧事了,没有一个上位者愿意提及不太舒心的过去,秋修然第一次与崔九相见时,她已然是从容自如的麒麟将军了。

        王铮淡淡道,“当年我十岁,她十四岁,身高比我高出一尺,她练一门武功,硬生生将全身骨头掰断,缩到与我一般高,那武功毒辣,练时受千刀万剐骨骼寸断之痛,十四岁到十八岁,足足四年,我们两人用同一个身份,半数时间她躲在地窖里暗无天日,到她出来,没过多久,王行倒台,崔家平反,麒麟山落草,那时已不是寻常人能对付得了的了。”

        秋修然失神,“那北麓书院与废帝一见如故的人是?”

        “是我。”

        王铮起身看了眼榻上昏迷着的人,眸中复杂,“不过,我所学的东西,都是她教的。”

        崔呈两个妹妹都是早死,崔、王两家有仇,崔家厌恶他身体里流着王家的血脉,王家又痛恨他是崔氏女生的儿子,他只是个供崔九得罪的人殴打泄愤的工具,有什么资格读书识字。

        人人只道崔家阿九不学无术,先生授课,只知呼呼大睡,却不知她有过目不忘之能,整个崔府的藏书阁全装在她脑子里,当年她用树枝在地上默写崔家藏书中的万余册,后头他一一校验过,分毫也不差。

        四年过去,地窖深三丈,麻纸烧出的灰,将其填满了。

        “为了权势,为了能站在权利的顶端,她不择手段,也不惜一切代价。”

        “不要小看她做一件事的决心,只要还没死。”

        王铮不去看秋修然震惊的目光,理了理官服的袖口,遮住从腕间逐年增长已蔓延至大臂的红丝,起身出了医馆,吩咐堂外候着的丞相府长吏,“启程罢。”

        秋修然踱步至榻前,手指无意识拨弄着腰侧的算盘,垂眸看昏迷着的人,沉吟片刻,吩咐进来的婢女照看好她,先去调粮,且在等等看罢。

        郭鹏几人商量过,要将陛下挪到皇宫去。

        “最好是不要挪动,你们硬要挪动,就连榻一并挪走,走路平稳,不要晃动到伤患。”

        老神医说了半天,这些侍卫们就是觉得这里不安全,说如果再来刺客,不好布防,护不住陛下。

        老神医说不通,瞪圆了眼,只得去寻些布条来,把伤患腿,半身都绑住固定好,又找了匠人来,在榻四头都装上隔板,免得出意外划出去,药打包好,“争来争去争来争去,一个硬板凳,有什么好争的,好好一条命都争没了!”

        大老虎安静地随在一侧,警觉四周,老神医偷撸了一把,乐颠颠地背着手得意,又伸手揪揪大老虎的耳朵。

        大老虎被摸得烦了,张口龇牙吓唬吓唬,却没有真正咬他,恐吓的声音也小。

        老神医乐得手舞足蹈,“你这大猫灵性,要是做太医能天天与你这大猫玩,老头我倒是愿意的。”

        郭鹏立刻便道,“神医若肯入宫的话,我等定护得神医周全。”

        老神医摆摆手,“算了算了,她这情况,药也用了,那张青也尽够用了,老头我这儿还有许多病人呢,你们快走吧,别挡着老头往阎王爷手里拉人。”

        老神医菩萨心肠,但脾气不好很固执,来硬的也没用,张青点点头,郭鹏等人行礼道谢,先办要紧事。

        老神医背着手,望着那禁军们护着马车列阵过去,叉着腰有些乐哈哈的,“昏迷了还留三分神,小丫头这鬼机灵劲,和崔呈那丫的一模一样,哈。”

        老头背着手回善堂,看余下的病患几个小弟子也能处理,伸了个懒腰回草庐睡觉,推门进去被吓了一跳,忙接住墙边倒下的血人,“啊啊啊,这么重的伤,再不治你就死啦!”

        是个浑身是血的老者,前胸中了一刀,气息很弱,抓着他的手指却用尽了力气,“找陛下,告御状……老神仙,求您找陛下,东平六县三万乡亲,万人血书告御状,告东平当官的和强盗勾结,一官护一官,乡亲们活不下去了……”

        外头有小药童的吵嚷声,还有看家小狗的狂吠声,脚步声急促,显然是有人追杀了。

        东平距上京城可有万里远,老神医啊啊啊啊的跳脚,手忙脚乱扶住人,“放心放心,那丫头心机深得很,手段比前帝都狠,老头看只有她玩死别人的份儿,这事她肯定能管,放心放心,别急别急,呼吸放平,你不能再流血了!”

        老者昏暗的眼睛里陡然迸发出了希望,那沾染血渍的手颤巍巍从怀里掏出一卷麻布,“求求老神仙…………”

        老神仙捧着那透血的万民书像捧着炭火,跳来跳去,“杀你的人追来了!快先躲起来!躲到丹炉里!我给你烧上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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