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真假（二）
“原来你在这？”
男人闻声，原本闲适地抄起的手迅速放下，插进裤兜里，微微侧过头。
他正靠在大门的边缘处，由于距离舞台太远，幕后工作者精心制作的复杂光影效果够不到他，他大半边身体没在黑暗里，这么稍一动作，光线勉强勾出了他如雕塑般的五官和英姿挺拔的身形。
待看清来者后，男人的嘴角旋即含上笑意，他打趣道：
“听说您对座次安排非常不满意，露西达小姐？原以为您不会赏脸了。”
露西达挑眉，缓步走近，用蔷薇与荆棘装饰的指尖抚上阿尔曼的侧脸，视线像一条蛇，从眉眼滑到嘴唇。
“谁让我对某个人太满意了呢？”她巧笑着回应。
远处舞台的中央落下一挂弯月，精灵女孩一边唱着，一边从小鹿身上飞跃，赤足踏上月牙，如同落在湖面的蜻蜓，场景霎时随着绽开的水波变幻荡漾，青草被抚进了盈盈水底。
阿尔曼把头转向舞台，像是被这表演吸引了般，巧妙地避开了露西达。
精灵少女的容貌如出尘不染的月光，歌声温柔清越，却直抵人心，在如梦如幻的场景里，足以令所有人心神荡漾。
火红的玫瑰执著地翻卷着，明明是精心准备的华服，此刻却令露西达心烦意乱。
“原来你喜欢这样子的呀？”她漫不经心地说，“听说今年每一位选手无论是外貌还是体型，都没有手术整形的痕迹，是真的吗？”露西达眉眼带着笑意，像是随意聊起街边八卦，目光却清冷了起来。
她扬起修长的脖子，言语间带起轻蔑。
“真不知道所谓的‘自然’有什么好追捧的，难道大家都喜欢每天看到同一张脸吗？不会厌倦嘛？依我看，说到底还是想走捷径，这些人一点小事都做不好，还总以为自己会是天选之子。”露西达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
“露西达小姐真是聪慧通透，”阿尔曼微笑着表示赞同，“遗憾的是，我们的个别董事瞻前顾后，以至于基因改造技术长期踏步不前。于是‘自然’，可不就成了他们为数不多可以展现优越感的地方了，不是吗？”
语罢，他凝目聚向露西达，眼神温柔如水：“不过，这正是《星船之声》存在的意义。”
“那你呢？”露西达不禁上前一步，“你是喜欢‘自然’……还是……”
阿尔曼目光盈盈地注视着她，躬下身，嘴唇几乎快碰到露西达的耳朵了。
“我当然是，”喷薄热气在暧昧的音乐中徐徐上升，“最喜欢‘喜欢自然’的人们。”
说完，他迅速起身，似笑非笑地看着露西达。少女皱起眉头，还在忖度那句话的意思，阿尔曼的通讯器和耳下的通讯传感贴片同时闪烁了起来。
他歉意地退开几步，接听完后通讯，阿尔曼转向露西达，礼貌地微笑：“非常抱歉露西达小姐，您的哥哥在召唤我。”
“哥哥？”露西达撅起嘴，作势要挽起他的胳膊，“他找你什么事？我和你一起过去。”
男人指节分明的手指轻抵住露西达的红唇，眼神轻佻。
“想必露西达小姐也是不想喝那群粗野的男人呆在一块儿，才出来透透气的。”
不用细想也知道，柯奇该是和阿尔曼有事要谈，好妹妹自当知趣，没必要上赶着惹哥哥不愉快。
饶是如此，露西达仍有些气不过，她冷笑一声别过头。
阿尔曼擦过她肩头迈步而去，蓦的转回身，说：“对了，您今天真是光彩绝艳。”
说完，他嘴角勾起惑人的笑意，快步离去。
舞台上一曲演毕，月光吝啬地熄灭。在谁也察觉不到的黑暗里，阿尔曼冷着脸，手帕在手指上反复擦拭。
柯奇·弗雷曼自然不会与一众黎民为伍，手握星船股权的几大董事家族的包厢，如同七颗恒星，在所有人头顶上方旋转。
阿尔曼通过特殊的悬浮通道抵达柯奇的包厢门口，开门的瞬间，快活的笑声热切地喷涌而出。
今天柯奇穿上了一件银灰色的西装，这身装束并没有让他看起来正经多少，此时领带扯开，领口大敞着，光滑头顶上的每一个纹身图腾都清晰可见。
他一手揽着一位身材突兀有致的丽人，一手衔着一只雪茄，正与周围的人相谈正欢。
阿尔曼环伺一圈，柯奇怀里的女人他认识，是上一届《星船之声》的冠军瑞秋，这个在公众面前清冷高傲得出了名的冰山美人，像是一条没骨头的鳗鱼似的，缠在柯奇胸口。
至于其他人……他依次看去，除了被柯奇收拾得服服帖帖的弗雷曼自家兄弟，还有几位小家族的成员，他把这些人的名字默默记下。
这些人目光投向阿尔曼时，俱是一愣，神情间多少有些不自然。
弗雷曼家族的核心圈子里多少清楚柯奇对马特维·雷科夫的不满，而伊迪希斯家族的大公子雷诺与朱利安·马特维关系匪浅，这是伊迪希斯第一次大张旗鼓地出现在柯奇的小团体中。
阿尔曼冁然而笑，心底已有了思量。
看来这些人对鲍尔与柯奇的合作尚不知情。
看到阿尔曼，柯奇收敛了几分狷狂的笑意，拍拍瑞秋的臀部，说：“行了，都下去吧。”
刚刚还惬意放松的氛围骤然一紧，一个个在人前人后趾高气昂的公子哥纷纷起身，向柯奇鞠躬倒退，在路过阿尔曼身边时，投来了或探究、或警告的目光。
带房间彻底空下来，阿尔曼方才踱步上前。
弗雷曼的家族领袖亲手为他斟上了一杯酒，请他就座。
水晶酒杯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柯奇狠狠地灌下一口，热辣辣的酒精刺激得他龇牙咧嘴，像是一头狮子咧开了嘴。
“这就是你的方法？”柯奇放下酒杯，言笑不苟地看着阿尔曼。
阿尔曼转动酒杯，似在欣赏从酒杯上数道切割面投下的光影。
“就在雷科夫的眼皮子底下，他们却什么也看不到，不是吗？”
琥珀色眼睛轻挑，一丝得意的挑衅一闪而过。
柯奇鼻翼扇动，他呲起牙齿，嗓音低哑。
“你明白她意味着什么吗！核战争的烙印就刻在人类基因里，这么多年，我们用了多少方法，用掉了多少原料，就成功了这一个！一个！”柯奇比起手指强调，“事情过去后你打算如何收场？嗯？”
“您大可放心，”阿尔曼放下手，态度恭顺谦和，“伊迪希斯的医院有上百种方法可以让她合情合理地消失在公众视野。”
“最好是这样！”柯奇对着他指指点点，提醒道，“这段时间不要让她接触到过多的人。”
“她的行程由我全权负责，”阿尔曼微微一笑：“并且……她非常乖巧，非常听话。”
“要是她有一丁点儿损伤……”
阿尔曼快速接上：“那么我就是她最好的祭品。”
柯奇微眯起眼睛，重新谛视起阿尔曼。
青年笑得谦和又诚恳，仿佛放上天平的不是他的性命，仅仅只是手里把玩的酒杯。
柯奇哈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得摇头晃头。
“大可不必，我可不想让我亲爱的妹妹伤心。”他说，像一个坦诚的长辈，真心不赞同年轻人这般冲动似的。
阿尔曼眸光微闪，垂下眼皮避开了柯奇的视线。
柯奇抬起雪茄深吸了一口，转而说起另一桩事情。
“不过……你就这么确定原先那只小老鼠遭遇了不幸？”
阿尔曼十指交握，手肘支在腿上，身体自然前倾。
“柯奇先生的慷慨，令朱利安先生非常动容。他只是动用了那么一丝小小的权限，作为回报。”手指轻轻摩挲着手背的伤疤，那里如今已不再狰狞。
生物基因毒药腐蚀的伤口不可逆转，还会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加深、扩大，最后吞噬掉他的生命。但现在，在这个时空里，逆向流动的时间正在将它慢慢修复。也许再过不久，这个伤口就能痊愈。
阿尔曼的笑容变得意味深长：“毕竟，比起几十天后，这点微薄的谢礼不算什么。”
柯奇抖了抖烟灰，睇睨向他，冷笑道：“呵，你敢保证她不会找个缝隙溜回来？一只老鼠很乖巧，两只老鼠……可就麻烦了。”
阿尔曼收敛起笑容，他做出警惕的样子，观察了一下四周后，才靠近柯奇，手将他的嘴和对方的耳朵盖住，低声地说：“三层边界只要识别到她的生物信息，便会自动开火，外面的进不来，里面的……有我在。”
柯奇向他投来耐人寻味的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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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娅冲出帐篷奔向车，安德烈紧随其后拉住她的胳膊。
“你要干什么？”
莉娅已经打开了车门，她拼命甩开安德烈，挣扎着要爬上去。
“不要拦我，我要去试一试！试一试！”
“你冷静点！”安德烈大声吼了出来，“如果早知道你会这样，我绝对不会放给你看这些！”
莉娅抽抽噎噎地解释：“可是我总要试一试，当初我们出来的时候也是这样，一定是因为那会儿飞车速度够快，所以冲过去了。”她哀求着，“你就让我试一试吧，安德烈，我会开车了，我可以去试试的。”
他用力将莉娅掰正，怒气冲冲地问她：“万一没有冲过去呢？”他指着帐篷，“到时候还会有另一个诺克托吗？”
莉娅愣愣地抽了两下鼻子，绝望又无助地蹲下身，紧紧抱住自己。
“那我该怎么办……那不是我……他们找了个人冒充我！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安德烈焦躁地抓着头发。
“可、可能……”他搜肠刮肚也想不出理由来，憋屈地吁了口气。
莉娅忽然想到了什么，猛的抬头，揪住安德烈的裤管。
“安德烈，你是不是有账号，可以联系上城里的人？你能帮我联系一下我朋友吗？求求你了。”
安德烈深感无力：“我、我之前几个‘肉机’都被追踪了，现在的账号是那个神秘人提供的，只能和他单联。”他灵光一现，一拍脑门，“对啊！我可以找他帮忙啊！”
他高兴得跳起来，拉起莉娅往里跑。
莉娅紧张地盯着屏幕，安德烈专注地操作着，他发送了好几次通话请求，对方都没有回应，安德烈尴尬地转向莉娅。
“呃……他可能……有点忙，”他注意到莉娅失望至极的表情，忙信誓旦旦地补充道：“这个……是这样的，他可能是害怕留下痕迹，所以我们都是即时通讯，没办法留言，如果他看到了，肯定会联系我的！”
莉娅颓然跌坐在地，安德烈恨不得围着她团团转，试探着安慰道：
“那个……我们就在这等一等，好吗？”
莉娅苦笑，她还有别的办法吗？
“你说的对……”莉娅眨眨眼，努力把眼泪憋回去。
“什么？”安德烈疑惑不解。
她不知为何，不由自主地看向了诺克托。
他侧着脸，双唇紧抿，眉头紧锁，不知是因为伤口，还是因为刚刚所见感到匪夷所思。
“我其实……一点都不重要。”莉娅擦掉眼角将落未落的眼泪，忽然坦然了许多，先前横亘在心头不愿去细想的细节逐一浮出水面。
“阿尔曼曾带我去过一个声音工作室，他们记录了我的声音，可以完全模拟我的歌声，也就是说，随便把一个人整形得和我一模一样，她就能开口唱歌，她就能成为我！”
饶是强自坚强，说到最后她仍掩饰不住痛苦与愤怒，她心中早已隐隐有被抛弃的觉悟，却没料到阿尔曼会做到如此地步，令人作呕。
她回忆起他的绅士、温柔与体贴，一想到曾经蔓延在四肢百骸天真幼稚的雀跃，就恨不得追回去，把心头的小鹿立刻掐死。
“不……不对，”诺克托虚弱至极，他费力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和艰难的喘息同频，“如果他有能力造出一个莉娅，为什么不早一点这样做？一个受他控制的莉娅，好过他花费心思去讨好。”
莉娅冷笑了起来：“对他来说，讨好一个一无所有的女孩，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即便是‘造’一个，又如何保证对方完全受他控制？”
安德烈看看莉娅，又看看诺克托，揉着脑袋努力想了想：“似乎都有道理……”他忽的倒吸了一口气，两眼放光，“你们有没有想过另一个可能？”
两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他。
“对他来说，最令他担忧的是什么事情呢？”安德烈问。
莉娅凝起眉，诺克托略一思忖，瞬间明白了安德烈所指。
“你是说……”
“对！”安德烈一锤手心，“你曾讲过的‘回归计划’！你们的‘回归计划’！
“星船统治下，城里也不见得太平吧？”
安德烈说着，垂眸扫了莉娅一眼，他继续表述自己的观点：
“要挑起战争，总会有无数的方式和方法，而‘莉娅’只是一个靶子。他知道你们的目标会是她，只要竖起靶子，还躲在暗处的你的同伴、你的战友，就会像蜜蜂嗅见蜂蜜一样飞扑过去，和你一样！
“只要消灭了你们这些不稳定因素，那么他就可以凭借着他对未来的‘预知’为所欲为了！”
诺克托脸色苍白，他问莉娅：“你还记得《星船之声》报名截止那天的版权稽查吗？”
“是、是你……”
“对……他一直在观察着，等待着我们出手。在演出大厅第一次尝试把你带走时，我就注意到他了。原谅我，当时我没有想到这一点，我还以为他只是单纯地为了让你走上历史的覆辙。”
“所以……”莉娅感觉胸口像压住了一块石头，无论用尽多大的力气，都无法呼吸，她捏紧手心，关节几乎要戳破皮肤绽开。
“他一直……他一直在看着我？
“看着我接触过哪些人……做了些什么事？
“用我做诱饵，把你吊出来之后，就彻底抛弃我了？”
脑海里一片空白，她未曾料到那憎恶感来得如此强烈，胃里却翻江倒海，莉娅冲出帐篷，“哇”的吐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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