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夜（一）
莉娅躺在后座上，望着上方的开口渐渐合拢，比夜色还深的黑暗将她吞噬，听力反倒被无限放大。
她听见阿南手忙脚乱地爬上驾驶座，诺克托在关上车门对他说：“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前排的座椅“嘎吱”响，一定是阿南用尽全身的力气疯狂点头。
“我会看着你的。”
摇晃得更厉害了。
身侧的车门打开，诺克托钻了进来，衣物摩擦的声音汇聚到了座椅下方。
后排的座位实际上就是一条焊在车身上的金属板材，底下堆放的武器被诺克托搬去了住处，剩下一些七零八碎的杂物。
他藏进去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归于沉寂。
车身在风沙中摇曳，像是行驶在风浪里的一叶扁舟，粗糙的织物刮过皮肤，她感觉有股力量正托着她、拽住她，让她不至于被惊涛骇浪掀翻。
心跳声在胸腔里逐渐放大，却没那么害怕了。
不知过了多久，车辆骤然一个急刹，莉娅差点滚下去。
“怎么现在才回来？”引擎盖突然被人狠狠拍了一下，莉娅吓了一跳，情不自禁地捏紧手心。
“其他人呢？”那个声音高声吼道，像是要撕开浓重的风沙一般。
“我我我、我要见boss！”阿南像是咬烂了舌头，简短的几个字都捋不直。
“怎么就你一个？”
一道光透过织物的缝隙渗下来，像呼啸的风一般凄厉的惨白色，好似某种充满恶意的粘液。
“这是什么？”
又一个声音问起，随之而来的一道阴影从车窗伸了进来。
莉娅听见座位下方传来微不可查的武器的机括响声，就在那道阴影快要盖上她头顶时，阿南扯着嗓子大叫：“那不是你能碰的！”
莉娅第一次听他说话说得那么干脆有力。
阴影和灯光一同离开了头顶，转向了前方，阿南立刻萎了，但仍坚持道：
“我、我要见boss！我们找到那个男人了！他太狡猾了，溜走了，头领带着其他人追过去了，快、快让我见boss！”
“真的吗？”
小杂兵们喜不自禁，兴致勃勃地开始七嘴八舌地畅想。
“太好了！”
“那个人的承诺会兑现吧？”
“说不定连农场都会交给我们！”
打头的那个却冷笑着说：“你知道你要是有半句假话，会是什么下场吗？”
周遭一下子安静了，这样的沉默令莉娅紧张得冒汗。
阿南瑟缩着身体，没有开腔。
半晌，他瞥了这个废物一眼，估摸了一番他胆量的大小，笑着拍拍他的肩，仿佛刚才只是一个玩笑。
他吹了声口哨，给阿南让开一条路。
小喽啰们爆发出欢呼雀跃，阿南猛踩油门冲了出去。
营地里障碍物太多，他开得歪七扭八，莉娅好几次被甩飞起来，关节重重地磕在座椅上。
身后突然响起一段有节奏的敲击声。
“糟、糟了！”阿南一听到这声音，脚底仿佛被焊在了油门上，沙子和卷起的石粒雨点般打到车身上。
莉娅还没来得及问“什么糟了”，一阵“刺啦”电流声破开“呜呜”的风。
他们竟然还有广播！
“集合！集合！所有人集合！到大厅集合！”
广播里不断地重复。
阿南阿南在风沙里左支右绌，眼看着就要撞上前方的车辆了，他大叫着，终于想起还有个踏板叫“刹车”，车轮一个猛扎子嵌进沙地里，后半截车身犹如跷跷板一样翘起，接着重重地砸向地面。
莉娅被摔上了半空，幸好诺克托从座位底下滚出来，抱住了她。
刚刚的急刹仿佛咬断了他的舌头，阿南害怕极了，他回过头，声音颤抖：“辛克通知了所有人！所有人！他一定是想看我出丑……”
“什么？”莉娅被套在麻袋里，手脚伸不开，在诺克托怀里转了一圈，根本爬不起来。
“怎么办……现在不止是boss，所有人都会到场，完蛋了……这样行不通的……我们现在快逃吧！”
当听到广播信号的那一刻，阿南便退缩了，他完全不相信诺克托有能力从这么多人里突围。
但这正好是莉娅计划的一部分，她快速地给阿南分析：“听着，你冷静点，现在正好，我们不是说好了用‘好消息’吸引尽可能多的人的注意吗？这样诺克托才有机会动手，你明白的！”
阿南却不这样想，如此一来，要直面boss的他和莉娅，就更插翅难逃了啊！
阿南哆哆嗦嗦地问：“那、那然后呢……”
莉娅听见不远处传来“沙沙”声，有人在接近了。
先前不是已经说好了的吗？
阿南吓坏了，现在质问他也没有用，她不得不急急忙忙地再次向阿南解释：“你们boss不是想要个健康孩子吗？诺克托会赶在这之前回来的，我就可以趁机……”
“可是仪式怎么办？”
阿南发出尖叫，来不及了，灯光像蛆虫一样在风沙中蜿蜒逼近。
“人来了。”诺克托提醒道。
“什么仪式？”
莉娅还想问清楚，可诺克托不由分说把她推了回去，并用一个“嘘”字示意她噤声，莉娅只得把疑问暂时咽下去，心里却打起了鼓。
诺克托则掏出枪，从后排抵上阿南的腰。
“想活命吗？”他问得很直接。
阿南霎时绷紧了身体，僵硬地点点头。
“现在逃跑，会是什么样的下场，你比我清楚。”
阿南的呼吸急促，眼珠挪向了一侧，黑夜里并不能看清“刑场”，但那些经他手处理的尸体他怎会不记得？
诺克托未再多言，阿南比莉娅想象的更聪明，甚至可以说聪明得有些过头了。
他把剩下的留给阿南自己思考，重新归于了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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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娅被粗暴地拖下了车，一头撞在不知道什么东西上，她发出一声闷哼，但声音很快消融进了风沙的呼嚎中。她听见阿南慌慌张张地大喊：“喂！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吗？走开！都走开！”
阿南推开嘻嘻哈哈调侃的人，他半跪在地上，颤抖着声音小声向莉娅道歉，想把她扛起来，奈何干瘪的身板根本吃不住力，莉娅被摔得七荤八素。
周围的人看着阿南狼狈着急的样子，哈哈大笑，直到大厅方向传来不耐烦的“哐哐”敲击声，才有人七手八脚地像抬一袋土豆似的，把莉娅运进去。
显然没有在意阿南对这袋东西的重视程度，直接把袋子扔在了地板上，不大的“大厅”挤满了人，每个脑袋都争先恐后地伸出来。
放置在角落的发电装置嗡嗡作响，3个人踩动着电机叶片，随着他们的节奏，众人头顶上的一盏灯或明或暗地亮着。
在正前方，几个箱子堆成高台，最顶端摆放着一张皮革沙发，边缘已经破损，里面的填充物争相冒出来。
boss臃肿的身躯就陷在里面，摊开的皮肉上呈现凹凸不平的蜂窝状，如果巴林医生在场，定能看出那底下是已经病变游离的肿瘤和淋巴。
与躯干相比，他的头小得可怜，鼻子仿佛是被狠狠揉搓过的面团，随意地糊在面部中央，再配上歪斜的眼睛，平添了恐怖和狰狞。
休息时间突然被叫醒，boss非常不满，他粗声粗气地问：“这是什么？阿南呢？”
他的嗓门和他的身躯一般大，没个字都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打着呼噜的大象。
莉娅不免紧张地蜷缩起身体。
阿南被人群推搡到了外围，原本后头跳脚张望，boss一发话，不知是谁一脚把他踹了出去，阿南摔了个狗吃屎，众人又是一副看到好戏乐呵的样子。
“嗯？”
boss抬起下巴示意，阿南只望了一眼，就浑身哆嗦，他可见过这位骷髅帮老大太多残暴手段。
他四脚并用爬到boss跟前，看了一眼地上的麻袋，眼珠转了又转，冷汗涔涔。
人群里骚动不止，阿南只能硬着头皮上，他扯着尖细的嗓子汇报：“boss，有、有个好消息！好消息！”
阿南瑟瑟缩缩地把莉娅教过的内容复述了一遍。
不知是他太害怕，还是铁了一颗心，尽管说得有些颠三倒四，但在莉娅听来，这次发挥得出奇的好。
“那这是什么？”
随着这声问话，不远处响起脚步声，莉娅猜测是那位boss走了过来，她看到头顶出现一片阴影，不禁捏紧了手心，努力定神，按照诺克托教的那样，大拇指勾住绳子。
“是、是和那个男人一起的女人！”阿南高声回答。
人群一下子炸开了锅，喽啰们兴奋地交头接耳。
“女人？”
“是城里的女人吗？”
“那岂不是很完整！”
阿南喉头滚动，他继续说：“班德头领带着其他人去追那个男人去了，他让我先把宝贵的战利品带回来……”
“你说谎！”先前拦下阿南的男人突然站了出来。
他就是阿南口中的“辛克”，勉强算是一个小头目，他一开口，周围便噤了声。
“夜里风沙那么大，追？往哪里追？能辨得清方向吗？”
阿南急中生智道：“就、就是因为怕一夜过去，又丢了那男人的踪迹！”他转向boss，“boss，那边有个废弃的发电站，班德头领说，哪怕今晚在那凑合一下，也要把那个男人抓回来。要是专程回来过一夜，一来一去，谁还知道那个狡猾的男人溜哪儿去了？”
阿南瞟了一眼辛克，对方无言以对。
阿南又说：“要是还不信，看看这个大家总会相信了吧！”
他指着麻袋，人堆里不知谁又喊了句“快打开，让我们见识见识城里的女人”，一时间，要求“开眼”的声音此起彼伏。
boss谨慎地后退了两步，从身后掏出一把枪。
阿南一瞄见枪口，便吓得跌倒在地。
“你，打开。”boss指着阿南命令道。
阿南骑虎难下，他只得爬到莉娅身边，解开麻袋的封口。
四周霎时安静了下来，小喽啰们肩攀着肩、脚并着脚地拥了上来，踩着发电机的三人脑袋刷刷转向中间，连脚下的步频都不自觉地加快了。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当亚麻色的长发从袋口流淌出来，白皙的额头、小巧的鼻尖、饱满的嘴唇依次出现，他们不约而同地深吸了一口气，在短暂的几秒钟寂静后，骤然爆发了雷鸣般的欢呼。
boss贪婪地盯着地上的少女，他放声大笑，甚至主动上前拉起阿南，亲昵地搂住这个最底层帮众的肩膀。
莉娅看向这群好奇又兴奋地围在她身边的“人”……不，这根本不像是“人”！
他们有的浑身干瘦得可以看见血管的脉络，有的魁梧得好似一座山，有的手肘诡异地折叠着，有的面部像是融化了的蜡烛……
奇形怪状的模样配上眼中的垂涎，犹如妖魔一般，莉娅幡然醒悟，她要面对的究竟是些什么。
为什么安德烈会说“这里的人看到他们会害怕”？难道长成这样的“人”不会令她不寒而栗吗？
后悔和恐惧悄然萌动，她恶心得想吐，抽搐的小腹顶到了藏起来的刀，冰凉的触感提醒着她，莉娅把指甲嵌进掌心，努力恢复平静。
她看向门口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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