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威胁（四）

莉娅有些不明所以。

        “不是真的？”她问，她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伊戈尔一提出，就像是摇响了警铃。

        伊戈尔却又送了耸肩，说：“不过，这也只是我的猜测而已。对方为什么仅凭安德烈的几句只言片语，就决定要提供帮助呢？”

        “但是他也没有撒谎的必要啊……”莉娅喃喃着。

        伊戈尔埋头手上的工作，转而问道：“‘流放’的事情已经是几十年前的老黄历了，你在城市中想必也有所耳闻？”

        莉娅点点头，他们何止是知道，星船集团时不时把这件事扒拉出来，作为“从事危害民众的科学研究”的例子。

        她是核灾难结束了几十年后出生的孩子，对灾难的印象只停留在纸面上，纵使星船集团不断从各个角度加深民众对核能源的恐惧，可她掉落这片黄沙后，见到的伊戈尔和安德烈，都与正常人无异，连从事这项研究的伊戈尔看上去都非常健康，让她渐渐淡忘了星船集团的宣传。

        伊戈尔头也没抬，继续说道：“这颗星球70都被海水覆盖，研究一旦成功，大海就是能源，晶源还有什么优势？这些上等人会容许别人挑战他们的地位吗？”

        莉娅哑然，伊戈尔却笑了，他拍拍她的肩，语重心长地说：“永远不要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孩子。”

        “可是……你不也相信了诺克托吗？”莉娅反问道，诺克托的剖白听起来明明更不合常理。

        伊戈尔愣了一下，执拗地嘟囔着：“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伊戈尔眼神飘忽不定，明明周围没有人，他却压低了声音：“因为我曾经也……被一位‘永远不会受伤的人’搭救过。”

        “什么！”莉娅惊呼，“那为什么不告诉诺克托？”

        “我也不确定啊！”伊戈尔闭上眼睛回忆道，“我印象中，他救下我们时并没有受伤，挥挥手就走了，酷得不行。直到最近我忽然想起来了，当时我们队伍里有一位女孩，和他接触的距离最近，苏醒后坚称看到他的伤口在快速的愈合，大家都觉得她是撞到了脑袋糊涂了，结果她为了搞清楚原因，独自脱离队伍去追他了。”

        伊戈尔话锋一转，他摸着下巴思考：“不过，我现在还无法确认这两者的相关性，暂时不要告诉诺克托比较好。”

        莉娅露出不解的神色。

        伊戈尔忙说道：“我们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处理，等这件事解决了，我会告诉他的，在那之前，你能先守住这个秘密吗？”

        莉娅盯着伊戈尔。

        这个老狐狸！

        她现在相当怀疑安德烈就是伊戈尔的亲生儿子，他们两人的一些小聪明如出一辙。

        显然，如果诺克托在此时选择扬长而去，伊戈尔绝对会拿出这件事，作为请诺克托协助解决掉骷髅帮威胁的砝码。

        而他之所以告诉自己……

        “万一我说漏嘴了怎么办？”莉娅问。

        伊戈尔笑了：“没有关系，孩子。我只是想把这件事当做谢礼，在事后告诉他，免得看起来像是威胁。”

        莉娅有些错愕，她面上讪讪，颇有些不好意思：“对不起，伊戈尔，我还以为……”

        老狐狸狡黠地眨眨眼：“不过你的猜想，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也就是说，伊戈尔曾有过这样的打算，他选择向自己和盘托出，是希望自己后面能站在他的那一边，帮他美言几句罢了。

        一想到这，莉娅便升起了一丝被拿捏的不悦感，有些烦躁地碾了碾脚下的土，不再接话，继续手头的事情。

        等待最是煎熬，莉娅努力完成好伊戈尔交办的简单工作，用这种方法来消磨一些思绪。

        这一天在惴惴不安中度过，诺克托在傍晚时分归来，他看上去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沙子，头发里的每个缝隙、衣服上的每道褶皱都掺满了沙粒，狼狈不堪。

        “你这是……”等候在门口的莉娅一边帮他把沙子拍掉些，一边问。

        诺克托知道她想问什么，他淡淡地说：“下去再说。”

        伊戈尔刚喂安德烈吃过一些东西，见诺克托和莉娅进来，手忙脚乱地收拾着。安德烈努力支起身体，莉娅忙赶上前扶住他。

        四人都在，诺克托拉过充当桌子的木箱，问伊戈尔要来一页纸、一支笔。纸是伊戈尔随手撕下来、还划拉着毛边的粗糙废纸，笔是只剩一截短头的铅笔。

        他先简单地在纸上画了几笔，向伊戈尔和安德烈确认道：“这里有个双层集装箱，这里是一座简易的水塔，对吗？”

        得到肯定后，诺克托又画了一个简易的图腾，张大嘴的骷髅口中，有个大大的“x”，他说：“水塔上挂了一面这样的旗帜。”

        “是骷髅帮，没错！”安德烈一眼就认了出来，由于有些激动，他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伊戈尔上来轻拍着安德烈的背，莉娅赶忙去倒水。

        诺克托没有多等，他在水塔和集装箱之间画了一个圈，又继续道：“现在这一片空地，一共停了5辆车，其中有一辆重型罐车，很可能装的是油。”

        “油？是汽油吗？”莉娅放下杯子，问。

        诺克托看了她一眼，说：“是的，他们从车身上接了一条管子。”

        “现在还有油吗？”莉娅吃惊不已，她很久没有听到过这个词了，在她的认知里，这种古老的能源应该早就被开采殆尽了，历史书本告诉她，当初人类就是因为陷入了能源危机，才互相厮杀，最终动用了核武器，导致生灵涂炭。

        “可能海边还有。”伊戈尔说着，见安德烈逐渐平复了下来，他放下手。

        “海边？”莉娅疑惑。

        “核打击集中在陆地，离陆地较远的地方还有少量残存的平台，修复一下应该还能用，”伊戈尔的胡须又冒了不少出来，他尚未打理，他摸着脸颊花白的胡子渣，思忖片刻后，答道，“二十多年前，海岸线开始改变走向，现在的海岸线更靠近以前海洋腹地，如今应该能够比较容易登上那些了平台了。”

        “平台是什么？”莉娅根本没有听说过。

        “可以简单理解成，架设在海上，用来开采油气的装置。”

        回答她的是诺克托，莉娅面上一哂，一下子明白只有自己什么都不懂，颇有些脸红，但她还是吞吞吐吐地问出了口：“所以……现在核区能够生产汽油了？”

        在她的认知中，古老的化石能源早就枯竭了才是。

        “一直都有，但产量非常有限。”伊戈尔用见怪不怪的语气回复道，他转头问诺克托，“你估计罐车的容积多大？”

        诺克托皱起了眉头，核区的产品，不会有规范的铭牌标注，灰扑扑的罐子上什么标示都没有。

        安德烈看出了他的困惑，他嗓音沙哑，仍坚持着费力地挤出话来：“几轴？或者长度，你还有印象吗？”

        安德烈问的是车轮的数量，一轴代表一排车轮，轴数越多，车身越长，运载能力越强。

        “四轴。”诺克托很快给出了答案。

        伊戈尔和安德烈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莉娅适时地向安德烈递过水杯，略一迟疑，才问：“那是……什么意思啊？”

        安德烈没有接，而是忧心忡忡地摆摆手：“我几乎从未见过三轴以上的车，他们可能是倾巢出动。”

        伊戈尔则默默计算了起来：“三轴30吨的话……四轴至少35吨。”

        安德烈不禁提醒：“老爹，你漏算了，没有人会老老实实按理论数据来装载，只要还能塞得下，连我都恨不得把什么都塞上车。”

        伊戈尔双唇颤抖，他茫然地问：“可是……他们哪来的这些汽油？‘集会’上一升汽油足以换上百个罐头了！”

        这还是伊戈尔所知的二十年前的价格。

        由于运输、炼化的难度大，产出的化石能源非常稀缺，大部分车辆还是依靠风力或者太阳能发的电来驱动的，即便如今那些人重启了海上的平台，可本身储量就很低，骷髅帮只是个盘踞在几大拾荒场之间的中型帮派，根本不具备占据一口可以持续输送油气的平台的实力，更遑论掌握石油炼化技术了。

        “有没有可能，里面装的不是汽油呢？”莉娅问。

        伊戈尔愁容满面：“哪怕是清水，也价值不菲啊。”说白了，这些都不是骷髅帮这个层次的帮派可以拥有的东西。

        “不，我亲眼看到，他们打开那条管子，然后把汽油……”诺克托顿了顿，有些所见所闻他并不想说，几双眼睛注视着他，他艰难地斟酌着话语，“那些人把汽油浇在他们身上……”

        “他们？”莉娅不解地问。

        诺克托深吸一口气，不得不说：“一些……尸体，我刚到的时候，他们就忙着在做这件事。”

        白花花的、四肢扭曲的尸体堆叠在一起，刺鼻的劣质汽油混合着蛋白质和油脂燃烧的焦臭味，他不忍回想那一场景。他没有说出口的是，有未死透的人被压在地下，在烈火的焚烧下，野兽般的嚎叫短暂又剧烈。

        愤怒与恐惧同时涌上头，莉娅感到一阵近乎晕眩的恶心。

        安德烈脸色煞白，伊戈尔的身形肉眼可见地萎顿了不少。

        “都怪我……”安德烈垂在一侧的手紧握成拳，他别过头，眼泪又如细密的长针，扎得眼眶密密的疼，呼吸陡然卡住，安德烈不住地颤抖着。

        “不、不是的……”

        莉娅想不出宽慰的话来，她求助地望向另外两人，前者耷拉着眉毛，神情恍惚，后者眉心纠缠，迟迟没有说话。

        “那除了他们还有其他人吗？不是说那些女人可能还活着吗？”莉娅摇摇诺克托的肩，问道。

        “抱歉……我不确定……”

        莉娅问：“什么意思？”

        诺克托干脆地画了起来。

        “车辆和集装箱围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半圆弧形，营地就布置在中间，然后他们在这边斜坡上，已经架设起了两座瞭望台。从上往下俯瞰，整个地形相对开阔，我不确定在白天能否不惊动任何人就完成潜入。如果我先处理掉了瞭望台再潜入查探，事后他们总归会发现的，所以我今天只在外围进行了观察。”

        诺克托解释得非常详细，莉娅黯然地表示理解。

        “不过……”诺克托又在标记为营地的中心位置画上了一个小三角形，“这里有个小棚子，这里面很可能关押着什么人。”

        莉娅眼神一亮，伊戈尔和安德烈同时转过头来。

        “他们的人数确实不多，瞭望、警戒、巡逻的人算在一起，一共28人，另外有两辆外出巡逻的车，我没有看清车上具体人数，加在一起可能一共不到50人。这片区域没有其他外来威胁，并且这种乌合之众普遍纪律涣散，物资仓库只要能上锁，就不会好好把守，但偏偏这里，”诺克托重重地点了下那个三角形，“他们有两人看守，还会定时换班，那个棚子特别低矮，成年人都无法站直，不可能是他们居住的地方，如果用来存放物资的话，又过于简陋些，边缘的一处棚子都比这地方严实。

        诺克托又在三角形旁边，画了一个长方形：“但偏偏，他们把这放在了营地的中心位置，紧邻着几个新搭建的铁皮屋，周围还用做了一圈栅栏。种种迹象都表明，这里面是贵重但又不容易损坏，唯独容易遗失的‘物品’。”

        莉娅恍然大悟，可她很快反应过来，拉过诺克托的图纸，仔细看了看：“如果活着的人都被关在这里的话……”

        太近了。

        离骷髅帮主要成员活动的地方太近了。

        “那爆炸，”她抬起头，“会误伤啊！”

        他们能够制作的是空气炸弹，即便爆炸强度逊于固体炸弹，可这么近的距离，再加上周围大半区域都被装满汽油的车辆包围，爆炸引起的火灾也会把活着的人困在里面。

        “在那之前，有件更重要的事情。”诺克托突然话锋一转，他转向伊戈尔和安德烈，“我刚刚应该提到过，他们今天派出了两辆车，没有猜错的话，是在对外进行搜寻。我差不多在沙地里匍匐了一整天，他们在回来的时候没有多带任何物资，连只沙兔都没有猎回来，一定是在寻找着什么。”

        伊戈尔和安德烈神色一凛。

        伊戈尔磕磕绊绊地说：“冲、冲着我来的？”

        城市还不打算放过他们这群几十年前的被流放出去的人吗？

        “我不知道。”诺克托微微侧头，看向身侧的莉娅，女生一脸紧张，贝齿把下唇咬得殷红，眼神里充满了对伊戈尔和安德烈的担忧。

        也有可能是冲着他和莉娅。

        这个判断就像是一粒沙子，在诺克托心头反复揉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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