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沧海（三）
“城市？”安德烈摸摸自己下巴，把莉娅的要求重复了一遍，“你在开玩笑吗？你们好不容易逃出来，又要回去？”
“什么逃出来？”莉娅莫名其妙。
安德烈的表情变得有些莫测，他犹豫着问道：“你们不是……就是……可能因为一些乱七八糟不足以外人道的事情需要赔一大笔钱，得去矿星偿债，然后你情人去偷了弗雷曼的车，最后才逃出来的嘛……”
莉娅瞪大眼睛：“谁给你说的？诺克托吗？”
许是太生气，她高高挑起的眉峰和大大张开的嘴巴令安德烈尴尬地后退，他忙摆手道：“不不不！我这不是猜的嘛，我父母多少是因为这个原因逃跑的，只是他们没那么幸运。”
说完，他撇撇嘴，耸耸肩。
“你父母？”莉娅被他的不幸触动到了，她缓了下来，愣了会神，才醒过来问道，“那个白胡子老爷爷、啊不是，白胡子大叔，他不是……”
安德烈一口一个“老爹”，莉娅一直以为他们是两父子。
“你说伊戈尔老爹啊？”安德烈不满了，他站起身来比划着，“你看我这身材！我这强健的体魄！咳，当然我不是说伊戈尔老爹不好，只是你知道的，遗传基因这个东西是很强大的，怎么说呢？强壮的麻雀也生不出孱弱的老鹰，对吧？我以为这是显而易见的。”
虽然安德烈不如城市中一些保镖壮汉魁梧，但也是个高大强壮的小伙，和莉娅想象中的核区原住民完全不同，诺克托同他一比，都显得有几分羸弱。
他絮絮叨叨了一大堆，又是比划又是举例，着实有些可爱，莉娅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不信？”他低下头，身体的阴影将莉娅笼住，皱着眉头似乎很苦恼。
未等莉娅替自己辩解，他便颓然地坐在莉娅旁边，靠在门框上，侧过头自嘲的笑了：“老实说，这些事情都是伊戈尔老爹讲的，我根本不会记得两三岁的事情，说不准他是编故事来哄我的。”
“那你的父母……”
“死了。”安德烈很自然地摊开手，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但又迫切地想要结束这个话题，语气不免有些生硬，“都说了他们没有你们那么幸运。”
“抱歉……”莉娅目光闪烁，索性别过头，诺克托正拿着什么东西，向他们走来。
“话说回来，你要是真的想回城市去，我也没办法把你送到城市边缘。”
“什么？”莉娅闻言，又惊又喜地回过头。
没办法到边缘而已，他并不抗拒这件事，那就还有戏！
“边缘有无差别攻击武器，对吧？我几年前还尝试过接近那个地方。”
安德烈突然靠近，不由分说拉下衣领，莉娅下意识地闭上眼。
“看，要不是我反应快，差点就死在那儿了。”他大大咧咧地指着胸口。
莉娅慢吞吞睁开眼，一道狰狞的伤疤像蜈蚣一样从他的右肩划向左下腹，古铜色的肌肉偾张，她红着耳根，眼睛一时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那、那是因为数据库里没有你的生物信息，所以防御武器才会发起自动攻击。”一张口，差点咬到舌头。
“原来是这样子的吗？”他眨眨眼，若有所思，然后合上衣服，兴致勃勃地追问，“你能给我具体说说，那个数据库还有生物信息的事儿嘛？”
“诶？”莉娅侧过头，对上安德烈闪闪发亮求知若渴的眼睛。
“你们在聊什么？”
莉娅和安德烈双双扬起头，诺克托站在他们面前，他面无表情，冷漠中散发着一丝不快，莉娅迅速低下头，摆弄起自己的手指。
说来奇怪，有时诺克托给她一种人畜无害的感觉，甚至还有几分“男妈妈”的样子，有时又说不清为什么如此阴郁恐怖，令她不敢直视。
安德烈无知无觉地站起来，笑呵呵地迎上去，回答道：“我们在说那个什么数据库呢！”
视线落到了诺克托手中，他大喊了出来：“哇！这是什么？”
他一把从诺克托手里夺下，端详了一会儿，由衷地感叹道：“手艺不错呀！”
然后，他把东西递到莉娅面前，说：“来来来，试一下吧！”
什么？
莉娅抬起眼睛看去，居然是一对拐杖。
“你是怎么打磨得这么光滑的？完全没有一点毛刺。”安德烈像是发现了新大陆般，把生物信息数据库的事抛在了脑后。
诺克托默默掏出电刀。
安德烈一拍脑门，喊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之前就想问了，它是必须使用晶源吗？那固定晶源的磁场在刀柄？”
“并不是，可以用专门的接头来充能，必要时可以用太阳能，只是转换的速度很慢，最理想的肯定是晶源输送的能量。”
安德烈把拐杖往莉娅怀里一塞，就拉着他的好兄弟去摆弄“新玩具”了。
刚削下来的木头芯，有股清新的气味，在连接部位用某种很有韧性的藤条植物缠绕，最底下也用上了同样的材料，配合着包裹的布条来减震。
莉娅很难说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三番两次劫走她、打破了她平静美好的生活愿景、害得她伤痕累累，结果又编出一堆可笑的理由来，但确实如他的承诺，他没有伤害她，至少没有直接对她造成伤害。
莉娅很想拿出些拒人千里之外、不食嗟来之食的脾气来，但又无法真的完全抗拒他人的好意。
是自己太容易心软了吗？
莉娅甩甩头，告诫自己：完全是因为现在受伤了，不得不依赖他人！得尽快好起来才行。
她先把拐杖靠在墙边，然后扶着墙，借力慢慢站起来，再把拐杖支在腋下，一点点尝试着移动。
一开始只能谨慎地慢慢挪动一小步，摸清使用方法后，莉娅终于能放心大胆地“行走”了，哪怕是一瘸一拐。
久违的成就感填满心房，禁不住嘴角上扬。
乐极生悲，拐杖不经意杵到了石子，一下子失去了控制，眼看就要摔倒了，胳膊被一双手抬住，莉娅惊魂未定地抬头看去，诺克托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歉意。
她抿抿嘴，到底还是说了。
“谢谢。”
诺克托什么也没说，扬首示意她继续。
莉娅再也不敢把步子迈得那么大，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偶尔停下来休息时微微侧头，就能瞥见诺克托的身影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
安德烈把弄了一会儿手里的刀，一时半会儿没搞清楚原理，跑来询问诺克托。
“兄弟，能不能让我拆开研究一下？”
诺克托斜睨了他一眼，果断把刀收走。
“不行！”
“哎？”安德烈看着空荡荡的手，呆愣了半晌，马上跟上去，“那我不拆了就是，你借我再看一下呗。”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要去拿。
诺克托亦步亦趋跟在莉娅后面，看着她沿着山脊一点点缓行。
“再玩下去，能量就不够了。”诺克托说。
这个理由足够充分，安德烈也不是不依不饶的人，悻悻作罢，他大方地表示：“算了，不就是个储能放能的过程嘛，材料够的话我也可以试着做一个。”
“我倒是有个问题很好奇。”诺克托突然问道。
“嗯？你说。”
“那个东西，发的电够用吗？”
诺克托指了指身后的风车。
据他自己观察，他和莉娅见到的应该只是这个实验基地的很小一部分，一台简陋的风车提供的电力，根本无法支持整个基地完全运转。
安德烈抠抠后脑勺，苦笑道：“怎么说呢……老爹手上正儿八经的实验已经停滞很久了，他现在只能做一些理论上的研究。”
诺克托毫不意外，拉娜女士也是在加入同盟得到资金和物质的支持后，才有了完成研究的动力。
“为什么选在这里？用水也很困难。”
这片荒漠的地表看不到水源，他们用的所有的水都是由风车抽取地下水。这样的条件很难炼制可控核聚变的主要原料氘，这种元素大量储藏在海洋中，实验所理应建在海边才是。
“又不是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安德烈嘟囔着，“反正我很小的时候，这里就已经这样了。老爹说以前旁边就是海，还有个发电站。”
“发电站？”
“哈哈哈！不过里面都被拆得差不多了。”安德烈尴尬地笑了笑，“你问这个干嘛？”
诺克托愣了一下，实话实说：“我在想，有什么办法能让伊戈尔的研究能够顺利进行下去。”
拉娜女士不知所踪，取而代之的是这个有些大大咧咧的安德烈，看起来也不像是能继承伊戈尔事业的样子，如果能提早完成可控核聚变的相关研究，就有了打破星船集团能源垄断的可能，无论未来如何，这都是一件好事。
安德烈恍然，他拍拍诺克托的肩膀，说：“这你不用担心，有个人说可以帮忙。”
诺克托不禁警觉，在物资匮乏的核区，谁有这么大能耐？
“对方还打算……”安德烈思索着正确的用词，“投资！对！那个人就是这么说的。只是最近有段时间没联系上了，我的中继站出了些问题，我准备等到今年的核尘全部刮过以后，再去检修一下，看能不能再联系上那个人……”
安德烈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诺克托没着急打断他，皱着眉头仔细消化着他的话。
“不过我还得先想办法替我老爹去见一见劳伦斯夫妇，哦对了，你还不知道他们，劳伦斯夫妇是我老爹为数不多还活着的同学了，不过很早就搬走了，在这边他们做不了一些气体的制备……”
“啊！”
前方莉娅的呼声陡然打断了二人，她像是看到了什么东西，停了下来。
诺克托扔下安德烈，一个箭步冲了上去。莉娅看到诺克托，什么也没说，而是回过头问道：“安德烈，那边是有人住吗？”
莉娅虚起眼睛，好生张望了下，只能模模糊糊看清一团灰色的建筑，不细心分辨，很容易被误会成一堆石头。
安德烈小跑上来，看明白莉娅所指的方向，笑了：“你眼神可真好！那是发电厂，以前这里有条河冲过断崖，下面就是海。”
“海？”
莉娅顺势望去，在他们的一侧是平原荒漠，另一侧则像是被天外之锤重击过一般，形成巨大的落差，一道深色的裂缝从高处蜿蜒而过，至断面戛然而止，灰色的建筑正好落在这道缝隙的尽头。
“对啊，”安德烈走到莉娅身侧，“我刚刚还在跟诺克托讲呢，这是以前实验所的发电站，更下面一点还有个海水处理装置，老爹说很早就因为爆炸废弃了。”
“那为什么……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原本是海的地方，地表褶皱起伏，细沙替代了浪花，在嶙峋的礁石间旋转起伏，植物尚未来得及扎根，只零星地蚕食着原属于蓝色的领地，仔细辨别，还能看到尚未风化的一些海洋沉积物。
她原以为那里本就是沙漠。
“发生了什么？”莉娅问。
沧海与桑田，苍茫又寂寥，远离魔幻迷醉的城市，莉娅第一次见到这般景象，有种说不出的惆怅。
“据说是核战后的气候影响，再加上一些地质变动吧……”安德烈自己也说不准，不过他还记得莉娅的请求，“对了，我过段时间要检修中继站，会到靠近城市边缘的地方去。”
莉娅闻言，大喜过望：“我可以和你一起吗？”
话音刚落，她不免有些心虚地瞧了眼诺克托，有些懊恼自己没沉得住气，万一这个男人又从中阻挠，该怎么办？
安德烈注意到莉娅的眼神，然而诺克托只是沉默着没有说话，他便笑道：“我不介意有个美女作伴，不过最后一段路，可能你只能走过去了。”
诺克托突然问道：“你真的决定回去了？”
绑匪竟然征询起她的意见，简直好笑。
反正他也知道她盼着早点回去，干脆破罐破摔地直视起他：“当然！”
青年的黑色眸子，先是惊讶，而后茫然，又渐渐爬上些难以言喻的味道。
良久，他却说：“不要回去。”
他的假身份很可能伴随着那夜的逃脱，从数据库中被清楚了，核区的住民几十年间没有一人突破城市边缘的封锁，诺克托没有自信他就可以做到。莉娅此番回去，只会彻底落入莱昂的控制中。
她会死。
可正是他流露出的一丝丝犹豫与脆弱，给了莉娅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她高声喊道：“那你想怎样？杀了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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