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老鼠
城市里的老鼠永不眠。
要论起勤奋，它们似乎不愿输人类一筹。
在不变天日的地下，它们掌握着一套独特的时间规律，在恰到好处的时间、恰到好处的地点收获食物、避开人类。某种程度上，人类更像是它们的奴隶，为它们生产食物，为它们提供通风又温暖的住处——比如地下复杂的管道、通路以及形形色色的人造建筑。
如果老鼠的记忆可以代代相传的话，它们或许能回忆起曾经需要靠自己打洞筑巢的时光，但现在不必了。
不知从何时起，或许是在那场为争夺能源而打响的战争之前，又或者是在几次著名的失败的核聚变实验之后，当地表已然装不下这群有史以来最顽强、最智慧的寄生虫，而危机重重的深空又成为了罪犯、流放的代名词后，人类中最卑微、最孱弱、最一无是处的家伙开始疯狂地涌入地下，和老鼠争夺一片喘息之地。
通风管道里的常住居民还没来得及啃完爪子里的碎屑，细微的振动由远及近地传来，闯入者让它受到了不小的惊吓，它飞快地逃走了。
“那是什么！”管道里回响的声音听起来比它还要惊慌，“艾力，我害怕——”
“一定是老鼠，你见过的，艾琳娜，你小时候还说要养一只呢！”
“我才没有说过，我最讨厌老鼠了！”艾琳娜抽着鼻子抱怨，进入管道后，她的兴奋很快就被漆黑无光的前路吞噬，“我、我们能不能走外面？”
言语中隐隐有哀求之意。
“坐一趟地下梭车要5块钱。”艾力皱眉，在他更小一点的时候，车站还没有加装生物智能屏蔽门，艾力跟着阿真学会了逃票的方法——只要像猴一样灵巧、像兔子一样敏捷、像豹子一样迅速，他们就能在管理员反应过来之前跳进梭车，再如法炮制混出车站。
所以他有时很不喜欢这个小妹妹，她总是畏畏缩缩、束手束脚，要是当初妈妈给他生的是个小弟弟，他就能带着他穿边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就像以前阿真带着他玩的时候一样，可惜阿真长大了，不愿再和他这样的小孩玩了。
于是，艾力说：“我们爬快一点，在下一个接口就没那么黑了，艾琳娜你不想去港口看星船了？据说亚伦·李也要去！”
“亚伦·李！”艾琳娜尖叫，好像这个名字给了他无形的动力，她手脚并用，努力跟上前面艾力的节奏。
“对！拥有天生完美容貌和雕塑般身材的亚伦·李！”艾力说得咬牙切齿，他有点搞不懂女人的审美，要知道她妹妹可才不到6岁。他们没有钱购买完整的视频或者影视节目，只能从无处不在的全息广告、影像碎片和街坊邻居的口中，窥见这位真人秀出身的平民巨星一隅，这些支离破碎的信息组合在一起，竟也能令6岁的艾琳娜如此着迷？
艾力对此嗤之以鼻，但此刻他还是不得不鼓励妹妹：“是的，还有星船。”
“和带走爸爸的那艘一样吗？”艾琳娜一边爬行着一边问，在和艾力的对话间，她暂时遗忘了恐惧，要知道她还没见过爸爸呢。
“是的。”
“那爸爸也会坐着星船回来吗？”
“会的，但不是这一艘。”
“为什么？”
“我们还没有中奖……”黑暗中，艾力的语气有说不清的失落，“所以要赶快长大了找活儿干，多赚点钱买奖券，如果像妈妈那样一块一块地攒，爸爸一辈子也回不来了！”
星船公司会不定期发售矿星奖券，这被视作是一项了不起的慈善。因为只要中了奖，星船公司就会免费把中奖者们在矿星的家人接回来，无论这个人是犯重罪被发配去了矿星、还是自愿去矿星打工但还没攒够回程的船费和违约金——没错，自愿去矿星只包单边路费，公司对此的解释是路途遥远、成本过高，这是艾力爸爸签下合约登船当天才知道的。
艾力一辈子都忘不掉，什么“矿星打工走上致富之路”，全都是骗局！他爸爸是被骗了！
6年前，妈妈生艾琳娜时难产快死了，他们辛辛苦苦交的所谓医疗保险只够换几颗小药丸，那救不了妈妈的命。某个衣装革履的家伙骗爸爸说，缺钱的话去矿星挖晶源吧！公司会一次性支付30万元，后续还有收入可以接济家人。
爸爸把自己卖了，可谁知道说好的一次性支付的30万却是分期，还会被扣除各种名目的税金、保险、餐费、住宿费，连工具磨损都要工人自己掏腰包，每个月送到家人手中根本没几个钱。
今天，港口将举行庆祝仪式，庆祝8年前中奖的那批幸运儿们回归大地，注射在身体里的、用于防止逃跑的芯片也将在今天被拆除，标志着他们得以正式告别罪犯或矿工的身份。
艾力听说由于矿星上条件艰苦、路途遥远，中奖的100个人中最终回来的只有57个，居然超过了半数，历史之最！
真是仁慈啊！
通风管道里，阴冷潮湿的风吹过，艾力知道他们快到了，趁着最后这一小段黑暗的掩护，他赶紧擦了擦眼泪和鼻涕。
至少他是幸运的，妈妈最终得救了，他甚至还多了个小妹妹。
姜真就不一样了。
他早忘记父母的样子了，姐姐姜喜口中关于父母的故事他打小就听烦了。
对于他来说，死人就已经是死人了，没必要抱着死人念念不忘。
虽然不记得父母的来历、样貌，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他是一个完完全全的东方人，至少从他们姐弟俩的姓名顺序上来看是这样的，姓氏在前，名字在后，典型的东方式名字，所以他更愿意和东方人组成的小团体呆在一起，相比起那群总散发着诡异体味的莽夫来说，东方人明显更加敏锐、机智。
比如今天一早，他们几个正商量着是不是也去港口凑个热闹，有位朋友便递来了一口袋小黑盒。
“我昨晚上搞的，在港口一定会大卖！”狐朋狗友这样说道。
姜真打开一看，盒子里密密麻麻插满了指甲盖大小的小芯片，他咧嘴一笑：“万一又都是广告，加密的源哪是这么好搞的？”
“阿真你这个臭小子！想拐弯抹角打听我的渠道？”朋友反拍了他一头，“我都看过了，保证是最新、最全的，中间那个做了点蓝色标记的看到了没？亚伦·李的经典作品合集，还带幕后特辑，一套要卖好几千！走网络端容易被网侦抓到，今天港口人多，咱们小心点卖，准没事儿！再说了，即便是广告又如何，他们买都买了，还能找得到你退货不成？”
姜真认为言之有理，不愧是他认可的聪明朋友。
通往港口的路上人头攒动，所有人都瞄准了一个方向前进，密密麻麻的好似顺着潮水漂浮的老鼠，涌向了由一丛丛红的、绿的、蓝的、紫的、高矮胖瘦各不一的全息广告组成的丛林。
几年前，由影视娱乐行业公司组成的影音视听公会搞了个“视听集成送万家”的所谓福利活动，给报名的每户人家都免费赠送了视听集成系统，阿真记得当时姐姐兴高采烈地抱回来一台，装上了才知道，不同的平台要收取价格不等的视听费用，有的热门的片子甚至会单独按分钟收费，说白了，不花钱就只能看广告。
广告有什么好看的？出了门，到处都是全息投影广告，只要广告商肯花钱，广告投影可以做得比楼还高。
现在都算收敛的了，放以前，随便哪支全息广告都允许带声音，街面上叽叽喳喳不分昼夜吵得不行，据说连那些生活在天上、住在穹楼里的贵人们都受不了了。在上层人的抗议下，星船公司董事局不得不开会，要求广告行业公会搞竞标，只有中标的5家公司可以从事带声音的全息广告投放。
大家都传，这5家广告公司，背后多少都站着星船公司董事局里几大家族。
这可不是瞎说，就好像几百年前，掌握着石化能源就掌握了全世界的命脉，如今的星船公司垄断着人类唯一能源——晶源的开采、运输和利用技术。
在石化能源即将枯竭、又没能找到新的替代能源时，一场围绕能源的旷日持久的战争打响了。而后，人类努力朝着可控核聚变的方向进行着研究，建立了大大小小的试验所，遗憾的是，没有一次试验成功，而战争遗留的核辐射和核聚变试验失败造成的核辐射交织在大地上，反而把人类的生存空间压缩得更加逼仄。
眼看人类就将因能源危机而耗尽生命力，深空中传来捷报，原本为人类寻求新天地的航船没能找到另一颗适宜生存的星球，但他们带回了一种石头，在特定条件下可以均匀、稳定地向外传递能量，那就是晶源。
这群最早前往太空冒险的人类成立了星船公司，以纪念他们拯救世界的星际远航，由此拉开了长达百年对矿星持续不断的勘探开发历程，也揭开了围绕晶源的社会变革序幕。
以上这些全是姜真脑子里所剩无几的在学校学到的知识，他还记得那个总爱咳嗽的秃头老头，时不时要慷慨激昂地渲染一番星船公司所谓的“丰功伟业”：“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时代！没有总统！没有总理！只要你足够努力、足够奋斗，证明出自己的价值，便能跻身到这个世界的最顶层！看到那些悬浮在天上的穹楼了吗？那不仅是财富和权势的象征，也是星船公司对晶源这一来自外太空能源绝佳应用体现，这一切都是你们努力奋斗的目标！”
姜真想象不出所谓的总统、总理是什么样子，他连“政府”这个词都理解不了。垄断了遥远矿星上的晶源的星船公司，就是他认知里最大的权利机构，公司则是这个社会生态链的代名词。
一个人出生在医药公司开的医院，读书在教育公司办的学校，吃的是由农业公司种植、食品公司加工的廉价合成品，至于他住的那间在半地下的暗无天日的小屋，也是由慈善公司与社区管理公司共同提供的，每月还会按人头收管理费。而他们这样的人死的时候甚至都买不起殡葬公司的服务，往往就是向生物回收公司一送，身上的零件拆吧拆吧就另作他用了。
依靠着环环相扣的股权交易、商业合作和姻亲连接，由7位家族代表组成的星船公司董事局好像一个慢慢扩张的黑洞，看不清欲望的边界。
赚钱，做人上人，谁不想呢？
姜真啐了口唾沫，穿过搔首弄姿嘴里说着“云端商旅，尊享独属于您的商旅服务”的全息美女影像，不远处，数十个真人秀的节目广告投影交错得眼花缭乱。
他扯了扯嘴角，每年都有那么几个泥腿子成功通过真人秀攀上了通天途，这似乎成了他们这些肮脏的地下“鼠仔”最耀眼的成功机会，街头巷尾的家长里短总绕不开各路真人秀的话题。
除了经久不衰的歌唱、选美，这些大大小小的真人秀甚至还有商战、制造类，真是夸张。
“鼠仔”们买不起节目，但并不阻碍他们从官方页面、论坛以及亲朋好友的交流中获取到节目进程，然后加入到这场轰轰烈烈的全民娱乐中，幻想有一天自己也能从中脱颖而出、一步登天，以此暂时麻痹掉现实的痛苦。
“什么时候搞个地下管道穿越真人秀，没准我也能拿个冠军玩玩。”姜真嘟囔着，这些出生在地下的孩子们比城市的管网集控公司还熟悉管线分布和走向，他曾顺着管道到达过城市里几乎所有地方，遗憾的是他长大了，很多地方都钻不进去了。
这位昔日的“地下管网之王”耸耸肩，把帽衫的帽子戴上，调整了一下外套，确保他的“货”都好好的在怀里，没再过多停留，向着港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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