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假形——明月坊1
不消一盏茶时辰，唐沂顺着线索寻到一座夜市前，颠簸过后，收了剑在门口站定。他本就想来此处看看，如今倒也省了他的事。
然而姜云清差点没给跪下，偶尔抬头瞄了几眼唐沂，这头发和衣服压根就没乱过，哪有半分刚才疯狂御行的影子，说是来散步的还能信些。
“果然也是从这里出来的……”唐沂一脸严肃，转头却看见姜云清蹲在树边生无可恋的，他顿时就无语了。
“你先……容我缓缓。”
所谓出师未捷身先死，他这还没遇上妖，人就垮了。姜云清好痛苦。
唐沂：“……你快点。”
原来，茶楼所在的城北有一夜市，正是他们面前的这条街，名为“玲珑玉”，被称渝州第二“城”。什么能工巧匠、乐舞杂技，什么珠宝珍玩、八珍玉食，在这里应有尽有。除此之外，整条街都灯火辉煌，昼夜同明，因此又有不夜天这一美说。
上好佳酿玲珑玉便是出自这夜市之中。
而夜市的主人，正是大名鼎鼎的明小姐。
关于明小姐，她的故事真是三天两夜都说不完，小小年纪便颇为崇拜修仙之道，更是说过“我自修神，我自成神”的疯话，只是贻笑大方的背后，何曾不是因她本就有如此的天资呢？
不过，人人都觉得明小姐太过市侩，修仙？不太可能。除非她舍得抛去身外财物，自寻一座仙山诚心诚意地拜拜，那还可信些。
所以这番成神的言论，也许是她飞扬跋扈，不知天高地厚的空谈罢了。
而如今甲鬼的足迹指向玲珑玉深处，也就是唐沂之前就有猜测假形的源头所在。作为夜市的主人，明小姐可知道内情？
一路上人来人往，观者如堵，何况又将近暮色，玲珑玉更是热闹。酒楼茶肆鳞次栉比，货物琳琅满目，买卖兴隆。有人摆出刚刚装好的玲珑玉，那香味吸引了无数客人，纷纷掏钱一品佳酿；舞狮的跟着踩跷的，唱戏的跟着喷火的，皆是使出了十八般武艺。稍不留神，姜云清也被路人高涨的情绪给带进去了。
直到唐沂半路折回来，把姜云清拖走。
甲鬼的足迹仍未消失，只是街上车水马龙，热闹处甚至连转身都做不到，更别说还能时刻盯着线了。于是唐沂挤过人群，在每一棵树上都留下了特殊的印记，根本无暇去管其他。
正好路前有两人抬着木箱经过，姜云清一时躲不开，便弯腰从箱底下钻了过去。他几步跟上唐沂，问道：“二公子，我想请教一下，如何分辨甲鬼？”
在面对他的好奇，唐沂只说了四字。
“言多必失。”
姜云清一副明白了的样子，像甲鬼这种专门恶心人的妖，除了喜欢混到人多的地方外，最爱以漂亮的皮囊博人眼球。能识破它们的办法，水是其一，还有便是与其对话。
甲鬼是最能配上“人模狗样”这一称号的，它就算化成了人，也不会说人话，确切点来讲，是它不知道该怎么说。
语序颠倒、词不达意、答非所问等都是甲鬼的特征，所以唐沂才说言多必失。只是大街上总不能随便逮着个漂亮人就和他说话吧，寻妖，真是个苦活。
“鱼目混珠，究竟要找到什么时候？”姜云清摇头叹气，再看走在前头的唐沂，认认真真地将白线缠在树杈上，他倒是有耐心。好几次姜云清都瞥见他在过路的人身后贴了符纸，但符纸未燃，说明并不是妖。
街上真的除了热闹，再找不出有任何不对的地方，直到他们来到了一座酒楼前。
这是一座倚湖而建的孤楼，此楼总共四层，从外观上来看整座楼金雕玉砌，奢华中又不失大气，是无数匠人的心血，更是明小姐在玲珑玉诸多建筑中最为骄傲的一座。
正门上的牌匾金光闪闪，题着“明月坊”三个大字。
明月坊的地理位置得天独厚，坐拥夜市最热闹之处，天时地利样样俱全，好一派繁荣昌盛的景象。而地上那根线索，也同样指向了此楼。
唐沂仰头望着明月坊，许久，他才收回目光，道：“走吧。”
二人便随着来往的客人一齐涌入酒楼，姜云清似乎对明月坊甚为熟悉，但唐沂是第一次来这。他嗅到了一丝非人的气息，只是楼中行人众多，加之那股气息本就微弱，所以自进门后唐沂就再也捕捉不到了。
茫茫人海中要寻一只会假形的妖，可谓难上加难。姜云清靠在柱子边，他倒想看看唐沂究竟有什么通天的本事。
不过更值得他好奇的，是坐在大厅里的客人。
他一进来就发现，这些人身处的位置很有意思，桌椅间的过道将他们完美隔开，形成两方阵营。为首的皆是长满络腮胡的彪形大汉，有人站着，有人坐着，其地位不言而喻，但没有人开口，好像他们只是来酒楼聚餐的食客而已。
姜云清抱臂，总觉得有好戏看，但毕竟是站在过道上，难免会有路人推搡他，对他匆匆说了声抱歉，之后他就长记性了，知道往角落里走。
不出他所料，其中一方，因为坐在最中间的人脸上带着眼罩，姑且就称为独眼龙吧。
独眼龙一看就是那种吊儿郎当的街头混混，他先是客套性地问候了对方两句，对方也同样回应。姜云清听到，他的话中似乎还提到了什么失踪。
“最近的传言都听说过了吧？”独眼龙端茶小啜了一口，用仅剩的一只眼打量着对方，慢悠悠地说道：“我劝你家还是小心一点，招摇过市，死得最快。”
对面的黑胡子吹了吹胡须，十分不屑地说：“不劳你费心，还是直说吧，大老远跑来渝州，总不会只是作几句提醒吧？”
话已至此，独眼龙也不再客套了，突然拍桌而起，喝道：“东西呢？”
黑胡子同样是很不客气的，“这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你们青龙堂觊觎神物已久，别以为我不知道！如今东西失踪，绝对是你们手脚不干净，如今还恶人先告状，我可去你的！”
姜云清心道，如此架势，果然是要打起来了么？
这两位身边的下手也按耐不住了，来回骂了几轮，无非就是指责对家拿走了东西，但苦于没有证据，仅靠平日里的过节和仇恨决定，孰真孰假，暂时还不能分辨。
眼见众人吵得愈来愈烈，但仍是差了把火侯，迟迟无人动手。独眼龙更是青筋暴起，喝道：“少血口喷人！明明是老子先看上的东西，你他妈狗叫什么？！”
“真是岂有此理，你先看上的，莫非你两只眼睛都看到了？”
此话并非出自黑胡子之口，而是一个非常陌生且年轻的声音。话音刚落，在场人都笑煞不已，毕竟独眼龙哪来的两只眼。被戳中痛处的他捏紧拳头，朝对面吼道：“谁？到底是哪个□□仔子？！”
没想到，人群中，还真有人举起了手。
于是众人皆回头看去，姜云清这才发现，角落里是还坐着一个人的。这位小年轻模样生得极其俊俏，他一身霁蓝圆领袍，胸前及衣摆处皆以银龙纹点缀，尽显精致与贵气。身后装满羽箭的箭筒斜斜挎在肩上，白底莲花黑绸面的腰封则挂了许多腰坠，玉佩叮当作响，真是又好听又好看。
坐在一堆大汉中，此人算是一股清流。他一手托腮，另一手则生怕别人看不见似的高高举起。被白玉发冠竖起的长发垂落了几缕在胸前，黑色束口箭袖上的银丝闪闪发光，许是为了舒服，胸前的几枚子母扣没有扣紧，随之敞开露出了他的喉结，但并不会觉得失礼。
尽听周围人议论纷纷，青年并不理会，他眉眼带笑，露出两颗虎牙，道：“是我是我，有什么问题吗？”
要真没问题，那可就奇了个大怪了。
面对独眼龙的暴怒，青年只是歪了歪脑袋，然后晃悠着椅子，靠在墙上，一脸的挑衅之色。
也是难得，这人都这样嚣张了，他们还是没有打起来。
反正闲得无聊，姜云清选择继续看热闹。
又听那边的独眼龙说：“你他妈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还好还好，我活得挺开心的呀。”青年笑着从身后的箭筒里掏出一支羽箭，二手上的黑色指环显得手指愈发修长白皙，箭在手中遛得飞起，倒是增添了几分美感。
最后只听咔嚓一声，那根箭断了。
正因为他持有如此态度，独眼龙更加气愤了，这时青年起身，背着手气定神闲地走到独眼龙面前，根本没在怕的。姜云清更是没想到，他这一站起来，竟不是一般的高，相比之下，独眼龙简直完败。
“你，你到底想干什么？”独眼龙刚刚酝酿好的脏话到了嘴边却又咽了回去，但他依旧板着身子，起码这气势上不能认输。
谁知青年却问他，“见过星星吗？”
独眼龙：“？？？”
众人：“………？？”
怎么这气氛突然就变得焦灼起来了呢？
“那你现在见到了。”青年挑眉，脸上的笑容意味不明，他往后退了一步，终于亮出一直背在身后的手。在场人得以看清，原来他捏着一把玉瓷茶壶，然后下一秒，这茶壶就出现在了独眼龙的脑门上。
毫不避讳，毫不犹豫，简直完杀。
打人还需要借个力的，可以说是非常叛逆了。
“你他妈？！”伴随着独眼龙的怒吼，那把茶壶的壶嘴也被砸断了。他扶着不断喷血的脑门，一拳挥去，谁知青年侧身躲过，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了身后人的鼻梁上，这谁能忍？
既有人开了这个头，往后自然一发不可收拾。两方人顿时扭打在一团，不管无辜有辜，全撒开了手，冲进圈里把对方暴揍一顿。
姜云清着实没有想到啊，他们竟然是为了这个而打起来的。
青年作为始作俑者，却是完美避开，等人靠近，他抬脚就是一踹，接着冲人群里喊了声：“打起来，打起来！”然后潇洒地拍了拍衣服，看样子是要离开了。
唐沂：“…………”
姜云清推了推他，“你不去劝架吗？”
唐沂实话实说：“……我劝不住。”
那青年路过二人时，眼神在他们身上停留了一会，毕竟大厅里的人都忙着逃命，却只有他俩还站在原地凑热闹。姜云清并不避讳与他对视，他脸上的得意之色还没来得及褪去，甚至还冲对方挑了挑眉。
这份对视异常短暂，直到人走出酒楼，姜云清才浅浅收回目光，莫名跟唐沂说了句，“东西应该是他拿了。”
唐沂不解，“什么？”
“你发现了没有，桌上的茶不对。”他没有马上回答问题，等再看向那边时，桌子早已散架，有人将滚烫的茶水倒扣在对方头上，立马引得一阵杀猪般的嚎叫。骨碌骨碌，茶杯滚作一边，姜云清便用脚立住。
“他们坐在这里有一段时间了，茶都可以喝了，但是只有那位年轻人，他的茶还是滚烫的。”
唐沂嗯了一声，“刚来不久。”
姜云清又道：“是啊，而且独眼龙和黑胡子一看就是有所顾忌，他们不敢轻易动手。”
“…………”唐沂看向那俩人，不得不说，这外号取得还蛮贴切的。
姜云清咬着指关节顿了顿，“武器都放在桌上，更是说明他们没有要争斗的意图，但是刚才那人身上背着箭筒，桌上却没有弓。他的箭上有图徽，我瞧得不是很清楚，总之是两方人都没有的。这些人迟早会发现他拿走了东西，既然没法很快就跑，那他极有可能还在明月坊附近。”
唐沂大概是听懂了，这位蓝衣者和两方人根本就没有关系，他单纯只是来闹事的，又问：“东西为什么是他拿了？”
“看人眼色吧，”姜云清抱臂嘶了一声，“明显大家都不认识那人，特别是黑胡子一见起了混乱，就下意识护着自己的腰侧。”
他拍了拍自己的腰，“原来这里挂着一只锦囊，你现在去看，东西肯定没有了。”
不出他所料，当黑胡子和独眼龙扭打在一块时，腰间果然空空如也。
唐沂不得不服，“观察够仔细。”
“还好，无聊多看看。”
至于青年拿了什么，这就无从得知了，不过姜云清能够肯定，在明月坊闹事，明小姐一定会现身的。
说起来，他看这场闹剧，等得就是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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