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目光散乱
陈小丹赶到马踏湖边，见胖乎乎的崔翔一大块冻粉似地瘫在草地上，一动不动。头上套着一只透明塑料袋。袋子已经从脸部撕烂了，下端还被胶带粘连着。老虎一头大汗地走来走去，百合焦急地晃着崔翔叫他“醒醒”。见陈小丹到来，老虎像坠崖者碰巧抓住根树枝儿：
“丹尼，你来得正好。我有点急事，飞熊就交给你了！”
“他怎么了？”
“玩游戏昏过去了。”
“你往他头上套了塑料袋子？”
“这是他自愿的，不到二十秒他就不行了，体质太差！”老虎说，把破塑料袋从崔翔头上扯下来，揉巴揉巴，塞到自己裤兜里。
陈小丹把手放在崔翔鼻孔下，感觉不到任何呼吸。老虎推起山地车，催百合跟他走。百合说，咱们不能走，赶紧打急救电话吧。老虎立即说：
“让丹尼打。丹尼，不许说见过我啊！”
百合还是不肯走，老虎火了，给了她一耳光，“婊子，跟我走！”
“你混蛋！”百合骂他。
老虎一把揪住百合的头发，百合痛得哎哟一声。老虎把自己的车子丢给百合，指指那条往东的林间小道，凶声凶气道：“你去前头等我！剩下的事我们男人处理！”百合不敢不听，或者相信了他的话，认为“男人们”能够处理好事情，就上了自行车。百合走后，老虎又弯腰拍了拍崔翔的脸，还是没有什么反应。他用袖子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扶起陈小丹扔在地上的自行车，“丹尼，好好照顾飞熊！”骑上车子就走。
陈小丹急了：“别走啊！你走了，我咋办？”老虎装听不见，像条逃命的狼，拼命地蹬着山地车，很快就消失了。
陈小丹也想逃走，可跑了两步，又停下了。毕竟飞熊是自己的同桌、好朋友，他不能扔下他不管。他返回来，瞅瞅草地上的崔翔，胸脯似乎有了轻微的起伏。他略微放了心，用手机拨打了120，而后笨拙地给崔翔做人工呼吸，他记得上初中时体育老师教过这类急救知识，但他忘得差不多了。他胡乱按着崔翔的胸脯，按几下，就口对口吹一口气，心里盼望救护车快点儿赶到。
崔翔从喉头发出一声呃，呼出一口浑浊的气体，随后慢慢睁开眼睛。陈小丹惊喜地抬起他的脑袋，“飞熊，你醒了？”
崔翔呆滞地望着他，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是我呀，”陈小丹说。崔翔没有反应，他往后仰去，目光散乱地望着铁灰色的天空。
救护车的笛声由远而近。陈小丹看不见车辆，只有微弱的车灯透过来。他大声喊：“在这儿！”可能因为距离远，没人回应。手机响起来。有人问陈小丹：“是你打的电话吧，病人到底在哪儿？”他急忙说：“再往前一点，我看见救护车的灯光了！”对方说：
“路太窄，车没法开了。我们马上带担架过去！”
2、童年的12路车
陈小丹在街道上徘徊着。
崔翔入院不久，黄老师就赶到医院。看到傻乎乎躺在床上能睁眼不说话的崔翔，又惊又怕，追问小丹出了什么事。他不能吐露他看到的一切，只说是无意间发现崔翔在湖边昏倒了，就打了急救电话。
黄老师疑惑道：“晚上还有自习，时间紧巴巴的，你晚饭也不吃跑湖边干么去？”
“我愿意，你管得着吗？”
“这理由能对校长讲吗？”
“好，我学习压力大，想去湖边溜达溜达散散心可以吗？”
黄老师微微摇头，她当然不信。“你还是说实话吧，到底咋回事？”
陈小丹耸耸肩不再言语。
崔翔的叔叔也闻讯赶来，见崔翔像个傻子似地睁着眼躺在病床上，质问黄老师怎么把孩子弄成这个样子。黄老师连连道歉，说自己没管好孩子。崔翔的叔叔得寸进尺，指着黄老师的鼻子：
“你这是严重失职，如果崔翔有个三长两短，我就起诉你！——你知道我是干嘛的，我就在法院开车！”
黄老师忍无可忍：“你是法院院长也得讲理。你告我什么？傍晚时崔翔擅自离校跑到两公里外的湖边，在那儿出的事。等事情调查清楚再谈责任好不好？”
“行，行，我等调查结果！反正你们学校要负责任！”
黄淑芹带陈小丹下楼，再次问事情真相。陈小丹依旧一言不发。黄老师气坏了：
“你不说是吧，那我只好告诉你爸爸了。”
陈小丹冷冷地回了句：“你随便！”跑掉了。
他想横穿马路，才下人行道，一辆车开过来，他停下脚步，那车飞快地从身边掠过，却从半开的车窗里抛出几块桔子皮，正砸在他腿上。他火了，追了几步，停下来冲远去的车尾挥拳骂着脏话。身后响起急促的车笛声，原来他站在车道上不走，挡住了后面车的去路。
陈小丹最初的念头是赶紧走开，但刺耳的车笛声让他厌烦，反而稳下不走了。附近一个交警闻声赶来，大声喊：“喂，小兄弟，你咋在马路上安家了？”
“有人用果皮砸我！”陈小丹气愤地说。
“谁砸你了？”
“刚才过去那车！”
“那你也不能阻碍交通啊！”
“你要是不查出谁扔的果皮，处罚他，我就不走了！”陈小丹说着要坐在马路上。交警似乎明白了什么，赔着笑脸把陈小丹拉到路边：“你看到车牌号了吗？我一定帮你查到那辆车，重罚他！”
陈小丹愤愤地吁了口气，“他妈的，以为我好欺负咋的？”
“小兄弟，哪个学校的？是不是考试没考好？”交警友好地揽着他的肩问。
“你管我哪个学校的！”陈小丹拨开交警的手，走掉了。
手机响了，是老虎打来的。他让铃响了半天，才接通。老虎做贼心虚地问他说话方不方便。他说方便。老虎便问飞熊的情况，他说已经送医院，人倒是醒了，就是变傻瓜了，谁也不认识了。老虎愣了片刻，交代他一定不要供出自己。他没作声，感觉老虎很卑鄙。老虎又说了些什么，软话硬话都有。他不耐烦听，胡乱哦哦应着，挂断了电话。
前面是个公交站。瞅一下林立的站牌，发现通植物园的12路也在这儿停靠。陈小丹站住了。想起小时候，每到周末，妈妈都会带他去植物园玩。妈妈文化不高，却认识许多花木，一进园子就告诉他这是鸡蛋花树，那个叫虎尾草，开黄花的是剑兰，开小红花的是贴梗海棠。然而他最喜欢的是在松软的绿褥子般的草地上打滚儿。玩累了，妈妈会背着他在花丛中走，还会给他买好吃的草莓冰淇淋。那时候天是蓝的，阳光明媚，鸟语花香，那是多么快乐的童年啊！
手机又响了，陈小丹一看是陈良的手机号，估计黄老师告诉了他，他正急着找自己呢！他不想接这个电话，就关了机。
腿有些酸，他靠着路边一棵法桐树歇息，眼前车来车往，尘土飞扬，悲凉也悄然袭上心头。人活着原来这么麻烦，人心又是如此的复杂。如果不快乐，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一辆12路车开过来了，司机是个笑容满面的阿姨，车上人不多，这一侧只有两个戴红领巾的小学生靠窗坐着，正叽叽喳喳眉飞色舞地说笑着。他们是昨天的自己吗？
车门敞开又关闭。公交车开始启步，陈小丹蓦地有一种冲动，假如我迎面撞上去，会发生什么呢？我会倒在车轮下，倒在曾轧碾过我快乐童年的轨迹中，流血，死掉？可能会有一瞬间的痛苦。不过，我就解脱了。用不着应付大人们的追问和指责了；用不着上课和无休止地考试，更用不着考什么狗屁大学了！
他上前冲了一步，却晚了，车头已经晃过去了，巨大的画着中华牙膏广告的车身擦着他的衣角，12路车开走了，喷出一团呛人的黑烟。他呆望了片刻，迅速回转身，沿人行道的树荫灯影走着。他想哭，又哭不出来，只有嗓子哽得难受。
大约晚上10点，他终于回到了二中门口，正要进学校，陈良从灰暗中冒出来，又气又急地问：“你跑哪儿去了，咋不接我电话？”
陈小丹沉默着。
“崔翔是怎么昏迷的，你都看见了什么？”
“别问了，我什么也不知道。”他有气无力地说。
陈良怒不可遏：“我苦苦等了你三四个小时，饭也没吃，你就这样对我？”
“我没让你等我。”
陈良忍不住扬起手。
“你打吧，打死我算了！”
陈良愣住了，悻悻地收回手。陈小丹哼了一声，进校口。陈良冲着儿子的背影，猛地一跺脚，吼了声：
“小子，这学校你不能呆了！”
过场：华东帝苑工地
陈良执意给儿子办了转学手续。他托了关系，请了客，把儿子转到近年来升学率稳步上升的市立七中。新学校口碑不错，就是离家远点，位于南郊一个叫柳家营的镇子里，离城有十几里路。学校门外也没有勾人的网吧。陈小丹本来不想转学。就是转，也不愿到乡下去。陈良下了最后通谍：要么转学，要么去建筑工地打工。
陈小丹求助母亲。每一次陈良要管理或教训他时，于大凤总是及时地冲上来为他排忧解难，她会以博大的护犊之情，不管青红皂白地把陈良臭骂一顿。这一回，这两口子看来是串通好了，母亲不仅没反对父亲，反而劝他去新学校试试。
陈小丹不肯轻易就范。打工就打工。陈小丹赌气跑到离家不远的一家建筑工地上，他要亲眼看看民工的真实生活。建筑工地上蒸腾着灼人的热气。一幢楼房已经盖到三层，路边的施工大牌子上写着：华东帝苑。还画有巴洛克风格的建筑和草坪花园的效果图。在建的楼房现在还是一幅灰色的形象，地面高低不平，粗糙的水泥框架上刺向天空的乱蓬蓬的钢筋，显示出一种侵略者的生气。他看到汗流浃背的民工在烈日下扎钢筋、浇灌混凝土。一个年龄跟他相仿的男孩子，瘦骨棱棱的，推着铁皮车运水泥，他一脸是汗，桔红的安全帽沉重地压着那男孩的细脖子，仿佛随时都会折断似的。
陈小丹咽了口唾沫，嗓子一阵阵发干，把半瓶雪碧都灌进肚子里。工地上没有饮水机，他正奇怪民工们渴了喝什么，随即谜底就揭晓了：工地一角有个自来水管子，那男孩丢下铁皮车，跑去拧开水龙头大喝了一气。
陈小丹走过去。男孩那张略带稚气的脸，因为痛饮了冷水，现出一副幸福满足的样子。陈小丹叫了声“哥们”，跟他攀谈起来，得知他叫顺子，河南人。今年十六岁。
“你才十六？”陈小丹有点不相信。“家里人就舍得让你出来？”
“十六还小吗？”
陈小丹语塞，觉得脸上有点发热。又问顺子干活累不累？
“你试试就知道了。”顺子说着，往车上装了两袋水泥。
陈小丹抓起车把，才站直，手臂就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往下硬剥着筋肉，腰腿酸痛得像踢了一天足球。他勉强走了几步，觉得胳膊就要拉脱臼了，腿也在发抖。急忙放下铁车，蹲在那儿大口喘息起来。
“滋味不好受吧。”顺子讥讽地说，又搬了两袋水泥放到车上，稳稳地推了起来。陈小丹发现顺子虽然瘦得像铁，却相当结实，裤角卷起的小腿上肌肉饱绽，充满力度。
陈小丹提提自己宽松裤的裤腿，瞧瞧自己鹭鸶一样苍白的细腿，一脸惭愧地跑掉了。
3、陈小丹走麦城
陈小丹在新学校的第一周很不开心。他像野狼闯入一个陌生的山头，土著狼们都不理他。到了第三天上午，下第四节课往餐厅走时，才有一个外班的同学跟他搭话，那同学友好地拍拍他的肩膀问：“你是新来的吧？”
他说是呀，激动地看着第一个和他打招呼的人。那家伙一脸青春痘，比他还高半头，身后跟着两个男生。
“你叫什么？”青春痘满脸笑容，陈小丹忽然感觉那笑里另外藏着什么东西。
“陈小丹。”
“陈小丹，这名字好！”青春痘朝同伙挤眉弄眼。“你有钱吗？借老子用用。”
“什么？”陈小丹愣了。
青春痘不笑了。他身后两个同伙扑上来，一个额头上贴着创可贴的男生恶狠狠地嚷：
“你听不懂中国话吗？老大想借你点钱用用。”
陈小丹明白了。他新来乍到，不能硬拼。
“你要多少？”
“三十、五十的。”青春痘胃口不大。
陈小丹掏出钱包，让创可贴一把抢去，恭敬地交给老大。老大打开钱包，里面有两张一百的，一张五十的，还有些零钱。还好，老大只拿了那张淡绿色的五十元，就把钱包扔在地上，带着两个同伙扬长而去。
陈小丹没把这事告诉老师。他没这个习惯。这种事，要么自己解决，要么就吃个哑巴亏算了。五十块钱算什么？可他心里就是不舒坦。
周六下午，陈小丹找班主任吴老师请假，说要回家拿生活费。吴老师同意了，又交代他第二天早上别晚了上课。陈小丹乘市郊车进了城，又看到熟悉的街道，轻松地吁了口气。
他一时不想回家，新学校学习抓得果然紧，学生也大多是附近乡镇的，只认学习，别的什么不懂。被青春痘讹钱后，陈小丹也曾尝试着在宿舍里跟宿友聊天，想发展两个死党，结果发现他们除了书本和考试什么不懂，不知道qq，不知道mp3，也不知道朝核危机。一群书呆子，没共同语言。这几天简直把他憋坏了。
他不知不觉就转到天宇网吧。想进时，又停下了，那天的情况浮在眼前。他们四个人，多好的黄金搭档，因为一个晚上的变故，就分崩离析了：老虎害人，飞熊住院，自己转学。另外，他有点儿想百合了。想她那善解人意的微笑，那穿着吊带衫、一走路小屁股扭扭的可爱样子。
“丹尼！”
似乎有人在叫他。是个女孩子的声音。他回头瞅瞅，没发现熟人。他朝网吧门旁的书报摊走去，想去买本新出的日本动漫，又听见有人叫丹尼。
这回他瞧见了，是百合，穿条碎花布大裙子，像一只花蝴蝶飞飘过来。
“你怎么不吱声就走了？”
“没办法。跟老爸斗争失败了，只好转学。”
“转哪儿了？”
“乡下，七中。”
“哦，咋样？”
“一言难尽。”陈小丹说，“对了，我走后，学校没问你和老虎情况吗？”
“问了，传达室的老头儿多嘴，说那天看见老虎、我，还有飞熊一起出的校门。老虎出面说，是一起出去吃饭，在永和豆浆前分的手。”
“飞熊怎么样，醒了没有？”
“我也不清楚。可能还在医院吧。”
“是老虎害了他！飞熊昏倒，危急时刻他却逃掉了，真是个败类！”陈小丹恨恨地骂，百合脸上现出焦急，仿佛在暗示什么。陈小丹正奇怪，有人重重拍了拍他的肩。他心一沉，老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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