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尚小说网 > 墨玉锁 > 第一章 兄弟姐妹(1)

第一章 兄弟姐妹(1)


日月国钧帝三十九年七月。延安府米脂县李跹寨。&1t;/p>

        枣树的枝条出一阵剧烈的摩擦声,风刮进屋来,油灯骤然熄灭。贵生坐起身来,对妻子惨然一笑。白氏起身去拉他,却被他轻轻地推开。他右手捂着腹部,左手扶墙站了起来。&1t;/p>

        “还疼吗?”白氏急切地问道。&1t;/p>

        贵生依然没有回答。他面色惨淡,缓缓地走到门边,抬头看了看院子里的月亮,白生生的光很是扎眼,他不得不低下头来。喘息了一会儿,他继续朝院外走,脚步像是戴了锁链,沉重,迟缓,痛苦。白布褂子沾满了血污,被风吹得左右摇摆,仿佛黍地里驱鸟的假人。&1t;/p>

        “贵生,你饿么?”白氏又上前去扶他。贵生还是轻轻地推开白氏的手,一言不地继续朝前走,头也不回,身影越来越模糊。白氏急切地喊:&1t;/p>

        “贵生,贵生……”&1t;/p>

        白氏一惊醒来。这样的噩梦此前已经做了几个月。来到李家落脚三天来,这是第一次。宝儿睁着惊恐的眼睛看着她,眸子浸在泪水里,但没有哭出声来。&1t;/p>

        张贵生刚死的时候,她每天晚上都会做上几回,次次从梦中惊醒,不知是梦境还是现实。有几次她还起身到院外寻找,以为贵生真地就站在院场里。寂静无声、空空落落的院场里只有那棵老枣树。惊起的乌鸦“呱”的一声腾空而起,穿过灰蒙蒙的夜空飞向天际。寒风吹来,她清醒了许多,绵软地依靠着老枣树,任凭泪水扑簌簌砸落到地上。&1t;/p>

        &1t;/p>

        贵生死后三个月,家里完全揭不开锅了。张长礼家也是如此。张福生继续去宁夏贩卖红枣,张长礼接替了贵生的角色。枣车上贵生的血痕清晰可见,一块块黑斑与亮红色的大枣形成强烈的反差。白氏将忠儿托付给张长礼的老伴,最后看一眼那埋葬了一家人幸福和希望的土屋,背起宝儿,向荒塬未知的远处走去。&1t;/p>

        她大致缘着长城一路向东。遇到人烟稠密的村寨,就多盘桓几天,白天进寨子里讨饭,晚上在废弃的窑洞里熬过漫漫长夜。&1t;/p>

        长城在高大的横山山脉面前改变了走向,向北拐去。&1t;/p>

        白氏不敢再与苍凉的边墙为伴,便告别长城,顺着一条官道,继续向东乞讨。两个月后来到了横山东麓的米脂县境内。官道由此向北,在与木头川交汇之后,与小河并肩同行。木头川细如辫,向北蜿蜒流淌,最终汇入比它宽阔了许多的无定河。&1t;/p>

        官道由西南向东北方向蹿入两列高高的山卯之间。山卯的西端向内收窄,夹峙着喇叭状的沟口。山卯的顶部,依稀可见废弃的古城堡,南北对峙。进入沟内,北面向阳的山崖一侧,从半崖处开始一直到崖脚,密密麻麻地挤满了窑洞,高低错落,约有三四层,远远望去像是沙燕筑的巢。其间稀稀落落地生长着各样果树,以枣、柿居多。窑洞下面靠近官道的平坝之上是一片连着一片的房宅。树木明显比半崖处稠密了许多。房宅围墙外挺立着古拙的苍柏,墨绿色的枝条牵连交错,缘着官道向东延伸。越过浓密的柏树墙,可以看到各家宅院里生长着的各色果树。&1t;/p>

        李跹寨是一个大寨子。&1t;/p>

        来到李跹寨的头一天,白氏和宝儿就病了,身上不停地打寒颤,七月天里还要捂着棉袄。白氏勉力背着宝儿,弓着腰挨家挨户地乞讨。两个月的乞讨生活帮她积攒了一些经验。门窗不全、院坝残破的窑洞尽量不去,在那里只能够收获真诚的同情。这样的人家自己也在讨饭,留守在家的老人或孩童正捂着饥饿的肚子等待家人的回归。深宅大院的人家也尽量回避,弄不好会招惹出恶犬来,甚至会挨上恶奴一顿打骂。房院齐整的人家富足一些,人也相对温和,容易讨到让娘儿俩吃饱的剩饭。有时主人还会施舍一些干馍馍,可以支撑他们走到下一个村寨。&1t;/p>

        李跹寨的西头有一片气派的宅院,坐北朝南,三进三列,从高处俯瞰状如九宫格。青砖灰瓦,门楼高大,大门紧闭。在半崖处那一片灰色窑洞的映衬下,这所宅院显得过于突兀、凌然,霸势逼人。一般宅院的门楼距离官道约两丈,栽植一排柏树。但这处宅院的门楼则距离官道足有五丈远,沿街也是栽植一排柏树,但从门楼到街边却对植了两排、每排五颗柏树,形成长长的柏树甬道。甬道两侧便凸显出两块宽阔的空场地来。&1t;/p>

        在来到这处宅院之前,白氏背着宝儿已经走过了十几户破败的窑洞,只有五户家里有十几个愁病满脸的老人和面黄肌瘦的孩童。她没能讨到一点饭食,只得到了他们默不作声地指点的方向。母子俩照着指点的方向来到了这处大宅院的门楼前。&1t;/p>

        饥饿使人的嗅觉异常敏锐。饭口时节,白氏闻到了沁人的饭香。根据过往的经历,这样的人家一般是养犬蓄奴的,轻易不要靠近。但她很累,两腿像灌了铅的沙袋,沉重而又绵软,无法朝前迈出一步。宝儿有气无力、断断续续地喊着“饿”。白氏靠在一颗柏树上喘息了几口,犹豫了一阵儿,决定上前去碰碰运气。她从宝儿屁股底下艰难地抽出右手,在触摸到门环的一刹那,眼前一黑,晕倒在地。&1t;/p>

        &1t;/p>

        醒来后她现自己躺在床上,额头横搭着一条凉毛巾。第一眼看到了黄中泛黑、排列整齐的房顶檩条,又看到了平整、粉白的墙壁。房间里的光线均匀、柔和、明快,高大、敞亮的空间教人放松。不时能够感觉到夏日特有的润凉从屋梁那边向床头蔓延。&1t;/p>

        看到妈妈醒来,站在床边的宝儿停止了哭声。“妈妈,馍馍,给!”宝儿的脏手伸过来一块白馍。白氏闻到了馍馍的香气,但她更想喝上一口水。她的咽喉因烧而肿痛,几乎挤不开一丝缝隙来出声音。&1t;/p>

        “哦,醒了。”一位和自己年岁相仿的年轻女子取下白氏额头上的湿毛巾,伸手扶她慢慢坐起身来。&1t;/p>

        女子髻挽起,插着一支普通的银簪。蓝布半袖斜襟褂上绣着一线简洁明快的牵牛花。她肤色白净,略显气血不足。脸上挂着恬静的微笑。她的身边还站着两个男孩。高的那个虎头虎脑,和忠儿年岁差不多,但比忠儿高一些。矮的一个紧靠着宝儿,跟宝儿一般高。&1t;/p>

        女子用细瓷茶碗递过来一碗水,白氏喝了一口,总算是能够出声来,“多谢大姐。我这是在哪儿?”&1t;/p>

        “这是在我家。刚才你晕倒了,过了一个时辰才醒过来。”女子一边回答,一边将矮柜上的一碗粟粥端了过来,“来,先喝点粥填补一下。饿坏了吧?”&1t;/p>

        连续两天的饥饿让白氏顾不得礼数。她几乎是一口气地喝下了那碗粥,才觉得身上有了一些气力,说话也不再那么艰难。白氏将宝儿递给她的馍馍放到床边,又喝了一点水。因烧而不时作的寒颤已渐渐消失。她觉得自己像是从鬼门关里走了一场,有幸再次脱生。五个月来,她只有在现如今才感觉到了一丝轻松,不禁悲从中来,无声地抽泣起来。那抽泣一开始先是被自己强压着,低低的,缓缓的。但随后就失去控制,迅猛迸开来。&1t;/p>

        那哭声似乎要冲破房顶,要宣达给所有需要听到的亲人,不管是活着的还是逝去的。&1t;/p>

        在白氏痛哭时,女子并不劝阻,只是静静地望着,不时地递毛巾给白氏擦拭泪水。&1t;/p>

        听到哭声,男主人——一位中等身材的男子过来探视,女子轻轻地朝他摆摆手,男子在门口退去。白氏只顾宣泄,并没有觉。&1t;/p>

        白氏渐渐止住了哭声。女子又递过去水碗请她喝水,“你儿子真乖。你昏睡的时候,他告诉我们他叫宝儿。”&1t;/p>

        “是的大姐,他都知道心疼妈了。”白氏笑着回答。五个月来,除了伤心、痛苦、哭泣和奔劳,她甚至忘记了什么是微笑。&1t;/p>

        房屋的那一头,宝儿已经和那两个男孩子玩在了一起。&1t;/p>

        “大姐,你这两个儿子真是长得好。”白氏说道,“看,宝儿都和他们玩上了。”&1t;/p>

        “是啊,小孩子总是自来熟,怎么玩都玩不够。特别是男孩子,玩起来都不知什么是忧愁。”女子微微叹口气,“宝儿今年几岁了?”&1t;/p>

        “三岁。”白氏答道,“两个小公子几岁了?大姐。”&1t;/p>

        “小的三岁,叫补儿。第二个五岁,叫盼儿。还有一个七岁,叫任儿,也是男孩,刚才你还没醒的时候,他去村塾念书去了。”&1t;/p>

        “大姐你真是好福气,三个公子,以后有享不尽的福。”说这话时,白氏想到了留在老家的大儿子忠儿,不禁一阵心酸,还好忍住了。&1t;/p>

        “哪里说得上是福啊,这灾荒连连的日月,后生们都找不到饭吃,成家更是不容易。有多少男孩到边墙外当兵,又有多少回不来呀。倒是闺女好养一点,可是我的肚子总也不争气。”女子说到这里咯咯地笑了起来。&1t;/p>

        “大姐可别这么说。要是想要女儿,说不准眼下怀的就是哩。”白氏是个心细的女人,她早就现女主人已经有了五六个月的身孕。&1t;/p>

        “把脉的先生也是这么说的,但愿是个闺女。当家的也盼闺女哩。”&1t;/p>

        门口传来两声咳嗽。女主人扭头说道:“进来吧,都好些了。”白氏在床上直一直身子,又拉一拉薄被。&1t;/p>

        进来的是男主人,穿一件薄薄的青色长衫,手拿一把折扇。&1t;/p>

        白氏赶紧欠身致意,“是家里的大哥吧?”&1t;/p>

        男主人点头致意后坐到稍远一点的椅子上,“都好些了吧?”&1t;/p>

        “多谢大哥!没有你和大姐搭救,我们娘儿俩怕是……”白氏说到这里哽咽起来,短暂整理一下情绪,“宝儿,快过来给伯父行礼。”&1t;/p>

        宝儿正在和补儿玩挑花筋。花筋现在在补儿的手上,轮到宝儿翻挑,他计划挑成一个鸡骨头的花型。听到母亲喊他,他说了一句“等一会儿啊”,便快步跑过来,跪倒在男主人的腿边,结结实实磕了一个响头。&1t;/p>

        “真是一个懂事的孩子。”男主人一边说,一边拉起宝儿,轻轻抹去他额头上的灰点。&1t;/p>

        “光顾着说话,都没有问大哥的称呼。”&1t;/p>

        “我姓李,叫李鸿儒。这个寨子叫李跹寨,整个寨子都姓李。”&1t;/p>

        “我姓田。”女主人接过了话茬,“妹子贵姓?”&1t;/p>

        “免贵姓白。我们娘儿俩是从定边县柳树堡过来……”白氏忍不住又是一阵哽咽。&1t;/p>

        “来米脂是投亲呀还是……?”李鸿儒觉得问的有些唐突,但话已出口。&1t;/p>

        白氏再也无法接话。两个月的乞讨生活,以及男人的惨死,一起涌上心头。那眼泪像断线的珠子止不住地滚滚落下,只好抓一把毛巾捂住脸面,垂下头去。越抽泣越伤心,身体有些不支。田氏赶忙站起身走到床边,扶住她的肩膀。&1t;/p>

        听到哭声,宝儿又跑了过来,扯住白氏的衣襟。&1t;/p>

        李鸿儒站起来,“宝儿娘,你要多休息几天,就在我们家休息,不要着急,不必见外,有什么事以后再说。”说完便走了出去。&1t;/p>

        在这位意外相识的善解人意的姐姐的陪伴下,白氏时而诉说,时而哭泣;时而伤心,时而欣慰。她终于可以有机会对五个月以来所有的苦难进行一次总清算了。她太需要通过一次有力度的宣泄来求得解脱。&1t;/p>

        傍晚时分,李家的长公子李衽之从村塾里放学回来,田氏才现做晚饭的时辰已经过了。白氏赶紧下床帮忙,田氏怎么劝阻都不行。&1t;/p>

        在柳树堡,白氏是出了名的勤快媳妇,烧饭做菜,缝补浆洗,喂牛牵羊,每一样伙计都拿得起,做得好,忙得快。&1t;/p>

        此后十几天,李鸿儒家的活计几乎都让她一个人抢着干了。她和李家夫妻的交谈也是得体、自然、融洽。身孕渐显的田氏感觉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和愉悦。&1t;/p>

        &1t;/p>

        &1t;/p>

        &1t;/p>


  (https://www.23xsww.net/book/49/49237/18662705.html)


1秒记住爱尚小说网:www.23xsww.net。手机版阅读网址:wap.23xsww.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