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不良
楼兰不说话地抬手摘下兜帽。
日番谷又一愣。
他第一眼看只觉得她冷得惊心动魄，仔细端详又只是平淡无奇，没什么值得被留念——除了一双极其特别的眼睛。
楼兰的睫毛很长，绵茸茸像羽毛，又像鳞翅目昆虫柔软轻薄的翅膀，边缘微微卷，半遮半露地掩住小半只眼睛。虹膜是很罕见的紫色，神秘而名贵，目光闪烁时流光溢彩，如同传说里昂贵矜娇的紫水晶秋，艳色的，却颓靡，困囿放逐着空荡飘零的幽灵。
可惜那双眼睛长在一张纯然无辜的受害人脸蛋上，受害人的表情甚至有点憨，还莫名有点难过。
“我叫楼兰，全名楼兰，只是楼兰。两周前在300灵尺外捡到你日番谷冬狮郎，这里也是流魂街，没什么不良企图，反正就算有你也拿我没办法，”楼兰大大方方任凭日番谷打量，话还挺无赖，只是垂着眼睛，不肯和对方对视，“满意没？喝药。”
日番谷没吭声。
“算了，你爱喝不喝。”
楼兰碗往日番谷手边一搁似乎放弃了，她想想，又翻出小袋金平糖：“嘴里没味往舌头底下压一粒，别多吃，太腻了对牙不好。”
乱菊看着那只怎么看怎么眼熟的小糖袋：“……”
她是万万没想到，有人就算蔫儿吧唧没憋好屁，可好歹人模狗样，居然还会小偷小摸，大开眼界揭竿而起：“喂那是我……”
楼兰：“回头还你一罐。”
乱菊挑眉掂量片刻，认下这单买卖。
反正懒得再遮脸，楼兰起身边往厨房走边解外氅，手一拂肩由它堆在后边，没打算收，“我准备煮饭，中午想吃什么？随便我给你煮乌冬。”
乱菊顿了顿，若无其事地点菜：“我要吃鲈鱼，配菜腌萝卜谢谢。”
“少得寸进尺，”楼兰半侧过脸，施舍乱菊一片余光，“大冬天我上哪给你弄活鱼。”
乱菊：“那我要吃火锅，带和牛的。”
楼兰一锤定音：“清水锅煮乌冬面，爱吃不吃。”
叼嘴的少女发出哀嚎，灌了日番谷一耳朵怨声载道的牢骚，他听得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眼前却浮起楼兰的脸。
他忽然想起匍匐在静夜里一动不动逆来顺受的夜蛾，心脏倏地被一阵绵密的隐痛刺中，指尖动了动，无端以为对方不该是这样的人。
小女孩嘴小话多，装痴耍赖有一手，教的东西总不会，脾气永远比本事大，气饱她敢上屋顶揭瓦，气消了，再原封不动灰溜溜地把瓦片摁回去，佯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是块身无长处、一事无成的朽木，
笨死了。
潜意识里冒出的端倪稍纵即逝，快得让人来不及捕捉，只有些……不忍心苛责的啼笑皆非。
……等等？
他怎么会这么想？
日番谷没有之前的记忆，可不觉得自己有多么愁善感。他拧着眉心，思索半晌后无奈替莫须有的郁结叹口气，瞥眼手边的汤药，闭闭眼，任命闷头咽进去，喝完了捂着嘴才憋住恶心，好歹没吐。
药不知道是楼兰捡哪国神草煎的，口感极其丧病，酸甜苦涩腥五毒俱全，甘草掺不如没掺。
日番谷死死拧着眉头，赶紧翻了一块金平糖压在舌根底下，严重怀疑这口药能一口送走一个正常人。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这口死人不偿命的汤药似乎真有点奇效，至少没过多久，原本冰冷的手脚就渐渐暖了，甚至有些……燥热？
日番谷暗自一惊，可楼兰仿佛掐着药性，没等日番谷出声质问她已极有预见性地闪身，利落地一把捏上日番谷的后颈。
谁也不知道楼兰看着幼白细软的手指哪来的力气，日番谷猝不及防挨了一招，原地晕了过去。
围观的乱菊叹为观止，几乎要给楼兰鼓掌。
好个“没有不良企图”，我看企图最不良的就是你！
楼兰小心翼翼地护着日番谷，妥帖地让男孩落在自己坏里，没让他摔实了，有些束手束脚地扶着他仰面躺下。
只这么一会，异常的高热已经让日番谷的鬓角额头微微冒汗。
楼兰毫不犹豫地一手掐诀，咬开另一只手的指尖。
殷红的血珠像断线的珍珠，一滴一滴落在男孩蹙起的眉心上，楼兰口中喃喃念着佶屈聱牙的经咒，手中印诀随着咒言而不断变换。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指尖的血连续不断，乱菊总觉得日番谷眉心的那滴血越来越红，红得像诡异的朱砂痣，恶魔险恶的红色瞳孔。
当最后一声经咒落下，楼兰悬在空中的手猛然一握，日番谷眉心那滴血轻震，好似发出共鸣的波纹，继而徐徐褪色，悄无声息地与皮肤融为一体。
成了。
楼兰面若金纸，紧绷的神色却松了。她长长地舒了口气，看见日番谷额头上的薄汗，又勉强抬起袖子，好歹替他把汗擦了。
她靠着双手拄地，才刚起身跪坐良久的腿便无以承载躯干的重量，人不受本人控制地往边上栽，紧抿的惨白唇角蓦地随着闷咳溢出一绺血丝。
乱菊一惊，赶忙扑了上去搀住楼兰：“喂你没事吧？！”
灵质封印勾勒圆满，松懈心神的楼兰强忍被撕裂的痛苦，透支到几乎虚脱，她小心地揩尽吮掉溢出嘴角的血，不得不暂时半倚着乱菊，额角抵着对方的肩膀，嘴微微张开，因为缺氧不得不悄无声息地尽力喘息。
楼兰身着深紫色的色无地，湿了也显现不出端倪，乱菊抬手想替楼兰顺气，才发觉楼兰浑身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你，”乱菊忧心忡忡地盯着楼兰汗涔涔的脸，犹豫再三，“你做什么了？”
楼兰的脸色透出股冷青的死气，过年新糊上的窗户纸还比她的脸多点颜色，瞧不出活人的热乎气，差得没法看，离嗝屁依稀只欠口薄棺，闭眼就地往里躺也没人能看出破绽。
她瞥了眼乱菊，虚弱的眼神隔着层朦胧虚晃的泪雾，柔软了那剪水双紫眸诡异妖艳的颜色，显得孱弱伶仃，稍有风吹草动就会夭折。
只听这颗“弱不经风”的小草气若游丝：“关你屁事。”
乱菊：“……”
日番谷昏迷这几天，乱菊自己和平时没两样，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天大地大心也大。
但只要她醒着，就没见楼兰合眼休息过。
除了又出了趟门，乱菊没见楼兰再干别的，煮好的汤药凉了又温，放过一天准时倒掉，锅里永远小火煨着粥，屋子里不知不觉泡满了草药的清苦和米粥的淡香——要不是随时候着，谁能知道昏迷的人什么时候清醒。
楼兰也不知又犯的什么病，瞎忙也算，还整天地顶着那件看着就压肩膀的厚衣裳，空下来的也不肯坐下，只贴着墙望着窗户纸发呆。
看着悟性也不是个能参禅的，毕竟恐怕佛祖约莫也懒怠超度这枚小祸害，参禅充其量参成第二道墙皮。
“少扯，”乱菊努力绷着脸，努力让自己看着更严肃，“你对他动什么手脚了？”
楼兰心说“我动你大爷”，没力气扯犊子，赏了乱菊记半死不活的白眼，又收回视线不再看她。
乱菊循着楼兰的眼神看过去，发现楼兰在凝视日番谷，目光怔怔的。
也不知道楼兰做了什么，男孩的神色已然平静下去，身体松弛呼吸均匀，浑然不觉自己正在经历着什么。
可能是见识短浅，乱菊浅薄地认同，她对陌生男孩的初始好感一半来自楼兰，一半来自男孩的脸。他长得是很精致好看的，但绝不是一般的孩子粉糯可爱的好看法，而一种更加特别、不可思议的，坚韧。
他有着孩子没有的、哪怕成年人都罕见的眼神，迷茫却出人意料地执拗坚定，望着所有人不知道的地方。
没有人会怀疑拥有那样眼神的人的决心。
乱菊乱七八糟好一会出神，发觉楼兰还在发呆，眼神跟她这几天远远望着几步开外窗户纸的眼神不太一样，多了点什么东西，沉甸甸的，坠得人心口重。
她似乎，在日番谷冬狮郎一无所知的地方，不声不响地注视了他许多年。
咦——好变态哟。
乱菊的打量太赤|裸裸了，楼兰回过神忍不住皱了下眉，拿余光扫过去，又忍了忍：“我有没有说过让你别笑？”
乱菊下意识摸了摸嘴角，眨眨眼整顿面部肌肉：“没有。”
楼兰：“哦，那我现在说。以后别笑，怪变态的。”
乱菊长吁短叹：“唉，小没良心，你是不知道我肩膀现在有多辛苦。”
楼兰默默推开乱菊，俯下身，仔细替日番谷掖好被褥，用胳膊圈住他单薄的肩膀，轻手轻脚地连人带被子一起抱了起来。
乱菊一愣：“你怎么，又要出门啊？”
“嗯，”楼兰已经转过身，想起什么又回头看乱菊一眼，“午饭，真想要吃鲈鱼？”
“……”乱菊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收敛没正经的神色，沉默后，再开口郑重许多，“我认真的，你要做什么？”
楼兰沉默地伫立着，像一尊雕塑。
“……算了，”乱菊暗自叹了口气，沮丧地抓抓脑门，“你不想说就不说。”
楼兰没吱声，半晌后才开口，语气出奇轻柔：“不要说，不要问，也不要想。”
无需喉舌，无需窥伺，亦无需挂怀。
“行吧，”乱菊赌气地一踹垫褥，难得主动任劳任怨地弯腰收整，“反正我管不动你。”
楼兰无声地勾了勾嘴角，消失前扔下一句：“说得好像我管过你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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