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忘川（1）

楔子

        2030年2月2日，银壑市。

        这天是阴历的除夕夜，暮色渐沉。大街上基本已经没有什么行人或车辆，只剩城市里交通要道上的“智能交警”机器人还在兢兢业业地工作着。

        路旁的树干光秃秃的，一片叶子都不剩。天空飘起细细碎碎的小雪粒，点缀着昏暗的马路。路过的行人偶尔驻足抬头观赏，而另一群人则专注地盯着广场上的大屏幕，上面正在滚动播放着世界知名生物科技公司“阿蒙”的产品发布会。

        突然，一阵刺耳的鸣笛声划破了这份宁静，一辆救护车呼啸着穿过十字路口，开进了银壑市第一市立医院的大门。

        “这是新年以来的第几例了？”

        “应该是……第8例了。”

        “马上上报给疾控中心吧，患者那边还是按之前的流程安置，明白了吗？”

        银壑市政府“紧急事态”会议室里，众人一言不发，神态各异：有的正襟危坐，不显露一丝心情；有的则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不断地扫视着在座的几位同僚；有的则装作在看个人终端里的事态报告，实际偷偷打量市长的神色，好从中读出点什么来。

        自从进入智能设备时代，人们就开始绞尽脑汁地缩小通讯工具的尺寸。经过了二十多年的努力，终于把它的材质变成了一种可任意拉伸的转态。

        大部分人选择把自己的智能手机变成一条手环戴在手腕上，需要展开时就取下来，把它扯成自己需要的大小，材料会自动调整成规则的形状，再配上植入耳骨的微型传导器，接打电话毫不费事。

        人们将这个基本涵盖了衣食住行全部需求的智能工具称作：个人终端。

        市长翻阅完事态报告，环顾了四周，目光落在了警察局局长身上：“高局长，说说你的看法吧。”

        被点到名的男人迅速起身，先向市长敬了个礼：“报告市长，从目前的事态看，恐怖袭击的可能性不是没有，建议立即在全市范围内展开排查，并且立刻上报给省政府。”

        高局长的话仿佛往平静的池塘里投入了一枚炸弹，会议室里立刻炸开了锅。

        “现在什么证据都没有，只是出现了症状相同的病例，怎么就是恐怖袭击了？”

        “高局长，你知道‘恐怖袭击’是多严重的词吗，市长还没发话呢你就随便定性了？”

        “上报要是查了半天什么也没查出来，咱们怎么交代？”

        “你们这么大张旗鼓地调查，就算真有犯人也早跑了！”

        面对这些七嘴八舌的诘问，高局长如岩石般坚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语气依然沉着：“市长，我市已接入全国的‘天网’系统将近半年了，半年来犯罪率的显著下降和破案率的显著提升，都有它的功劳。我相信在‘天网’的协助下，找出真相指日可待。”

        会议室里突然再次安静下来，人人都偷偷地将目光瞥向市长。

        “目前并没有决定性的证据，证明是恐怖袭击对吧，只证明了这些病例感染的细菌是人工合成的。在没有确实证据佐证的情况下，贸然公布消息是不妥的，只会引起群众的恐慌。”

        市长说到这儿，略略地停了一下，会议室里不少人已经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容。“但是调查还是必须进行的，不过不能大张旗鼓，要低调、隐秘地进行，我的意思，你明白吗，高局长？”

        “明白！”市长威严地扫视了一圈会场：“各部门也必须在严格保密的基础上，积极配合警察部门的行动，明白了吗？”众人喏喏连声，目送着市长走出会议室，这才作鸟兽散。

        高局长走出市政府楼的大门，望着黑沉沉的、没有一丝星光的天空，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事情越来越棘手了。随即，他打开个人终端，拨通了一个人的电话：“程烨，你马上到我办公室报到，有重要任务！”

        一个多月前。

        冬天的太阳总是急匆匆地消失在地平线，不肯多停留一秒。相比之下寒风就勤奋得多，一刻不停地呼呼吹着，好像要把热量从人体里全部带走。

        轻轨在钢筋水泥的高楼大厦里穿梭着，里面挤满了在身着笔挺西装的白领们。地面上，马路上已经少了许多私家车，它们中既有由人驾驶的老式汽车，也有采用了最先进技术的无人驾驶的汽车。

        程烨裹了裹身上的大衣，与一群急着回家的白领们擦肩而过，迈进了路边的一家小超市。他熟门熟路地拿起一罐拿铁咖啡和茄子烧肉盒饭，正想着要不要再加一块巧克力时，突然定住了。

        随即他轻轻地往后退了两步，让货架掩住了自己的身体。透过缝隙，他看见一只手，从货架上取下了一盒饼干、两条巧克力，然后把它们塞进了自己宽大的衣摆下。这位“窃贼”行窃后马上警惕地抬头四处看了看，觉得没人注意到自己后，就一脸若无其事地往店门口走。

        “抓？还是不抓？”程烨犹豫了一下，放下手里的东西，追了出去。

        “喂，前面那位小姑娘，你是不是忘记付钱了？”

        纤细的背影猛地停住了，缓缓地转过了身，她的脸上已经挂上了两行清澈的泪珠：“大哥哥，我知道错了，你不要告诉别人好不好？”

        “只让我不要告诉别人，却不提要把东西还回去吗？”程烨心里想到，“作案手法熟练，被抓现行时态度镇定，估计是个老手了。”想到自己还得赶回警局完成这次境外诈骗的案件报告，程烨决定直接把人带回警局，他亮出了自己的警官证：“请你和我走一趟吧。”果然，少女在看到他警官证的那一刻，脸上终于出现了真正的慌乱。

        “大哥哥，求你不要带我去警局，我真的错了，今天是我妹妹的生日，我们平时没钱给她买零食吃，我只是想让她能在生日那天吃点甜的！”

        程烨的心抽动了一下，少女哀求的面容与一张熟悉的脸重叠了起来——“求求你，放过我吧，我的母亲还在icu里躺着”--在他堵住了诈骗团伙的主犯时，犯人也是这样眼泪汪汪地哀求自己的，但下一秒，他就凶相毕露地掏出电棍朝犹豫的自己挥舞过来。

        虽然程烨及时地躲开了，但犯人也趁机逃出了小巷。幸好此时增援的同事们也到了，嫌犯也被逮捕。事后，程烨的上司高局长还把程烨叫到办公室教育了一顿，并勒令他今晚留下来完成案件报告。

        “不能再随便心软了，程烨。”他暗暗告诫自己，可是——他的目光落到了少女瘦骨嶙峋的双手还有已经有些褪色但干净的衣袖上，暗暗地叹了一口气：“你叫什么名字？”

        “汪立夏。”

        “你几岁了？”

        “18岁。”

        “我是问你的真实年龄！”

        “15岁。”

        “好，你跟我来。”

        程烨领着不情不愿的立夏重新走回小超市。“老板，不好意思，我侄女忘带钱包了。我来替她付钱。”

        走出了超市，立夏小心翼翼地把零食放进背包里。

        “真的谢谢您。我，我可以走了吗？”

        “你家住哪里？”

        这次，立夏却没有马上回答。程烨疑惑地看着她，随即温和地说：“你放心，我不会告诉你父母的，天黑了，你一个小姑娘在外面不太安全，我只是想送你回家。”

        “我没有父母。”

        “那你……”

        “我住在彩虹福利院。”立夏低声说道。

        彩虹福利院的院长是个面目慈祥的中年女人，她十分感谢程烨送立夏回来，还邀请程烨参加小美的生日宴会。小美是福利院里年纪最小的孩子之一，她看起来和汪立夏关系很好，从立夏回来就一直缠着她，立夏走到那她就跟到哪，活像立夏的小尾巴。程烨惦记着还没写完的报告，当即和院长道了别，就匆匆赶回了警局。

        过了几天，终于盼到了休息日的程烨提着两大袋零食再次来到了彩虹福利院，孩子们开心得像过节一样团团围在他身边，程烨没有在其中看到立夏的身影，有些诧异。他问小美：“你知道立夏姐姐去哪了吗？”

        小美摇了摇头：“我只看到立夏姐姐一大早就背着包出门了。”

        程烨点点头，心想自己真是来得不巧。程烨离开时，到院长办公室把一个崭新的背包交给了院长，拜托她等立夏回来转交给立夏。

        等到晚上回家时，程烨果然接到了院长的电话，院长告诉程烨，立夏已经平安无事地回来了，而且很喜欢程烨送给她的背包。程烨松了一口气，暗笑自己警察当久了，疑心病有点重。

        此后，每逢休息日程烨就会去彩虹福利院。和孩子们待在一起让他感受到从所未有的轻松，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程烨觉得立夏似乎也比自己第一次遇见她时要开朗了很多。

        日子就这样流水般地过去，大半个月就这样过去了。这天程烨本来休息，却不得不替局里一位临时有事的警司跑到总局去开会。

        而这位临时有事的韩警司此刻正一脸怒容地坐在银壑市市立高中的教导主任办公室里，他面前站着儿子韩旭和他的死党颜昊。办公室里的气氛凝重到了极点，教导主任掏出手帕擦了擦自己锃光瓦亮的脑门，正打算开口，办公室响起了徐徐的敲门声。随后，一位文质彬彬的男子推门走了进来，反手轻轻把门关上。他迅速地扫视了一圈办公室里的人，目光最后落在了颜昊身上。

        “你是颜昊的姐夫吧？好久不见了，李科长。”教导主任还没来得及开口，颜昊的班主任就先迎了上去。

        男子冲她微微一笑，如和煦的春风拂过：“好久不见，殷老师，真不好意思，我们颜昊又给您添麻烦了。”随即转过身掏出自己的名片递给教导主任：“您好，我叫李文生，是颜昊的姐夫。”

        教导主任接过名片，看到“p大医学院神经学系行政科科长”的字样时，心里头捏了把汗，和蔼地开口道：“既然两位同学的家长都到了，那我们说说事情吧。”

        原来韩旭的父亲是副高级警司，母亲是律师。父母对他要求很高，一开始韩旭的成绩还是不错的，但上了高中以后就开始退步，无论怎样努力也无法提高成绩。韩旭十分苦闷，甚至有了轻生的念头。作为韩旭的发小颜昊为了帮助深陷泥潭的朋友，竟然黑进了学校的教务系统，窃取了学校期末考试的试题。教务主任说到激动处，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

        李文生内心并不震惊，他非常了解颜昊，知道他没有什么恶意，甚至还为颜昊惊人的黑客技术赞叹了一下。他堆起一个商业化的微笑，拿出自己日常做行政的话术，最终成功地让学校只给了颜昊一个警告处分。

        从办公室里出来，颜昊还是一直低着头沉默不语。李文生搭上他的肩膀，轻轻拍了拍：“我觉得你要帮朋友其实没有错，只是黑进学校的教务系统这严格来说是违法的。”

        “我知道，”颜昊小声嘟囔道，“我下次会注意的。”

        “你还想有下次啊？”李文生心里想着，嘴上却说：“行了，快回去上课吧。”

        颜昊向教学楼走去，走了几步，转过身，踌躇了一下，对李文生说：“姐夫，谢谢你。”

        李文生终于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真心的微笑，他朝颜昊挥挥手，转身向校门口走去。走了几步，他也回过头，看着颜昊奔向教学楼的身影，脸上的笑容已经被愁容取代。

        李文生驾车来到市政服务大厅门口，远远地，他就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李文生握紧了方向盘，他多么希望时间能在此刻停止，甚至幻想此刻能突然天降一枚炸弹，这样起码自己可以立刻调转车头落荒而逃。然而他只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迈出车门，去面对自己的妻子和无可逃脱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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