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上山
世霖上学了，他学习很好，当了班长。
放学后，世霖没有像其他孩子那样去玩儿，他要挖野菜，挖回一筐才能去玩儿，这是继母定的任务。
冬天生炉子需要劈材。世霖放学后，来到东山坡，扒开厚厚的积雪，露出棉槐楂儿或刺槐楂，他用斧头狠劲打着，费了好大的劲，树楂才被砸下来，他捡起树楂，装进土篮子里。他的手被冻得裂开了一道道的口子，钻心的痛；他的脚被冻肿了，走路一瘸一拐。他忍着痛，每天都坚持打一土篮子，他必须如此，因为世霖那阴沉恐怖的脸，看着会比疼痛更甚。
一天，阴沉沉的天空飘着片片雪花。世霖半天学，高高兴兴回到家。继母正在炕里纳鞋底，“今儿咋回这早？”“半天学。”
停了一会儿，继母一边纳着鞋底一边说：“老儿子，生炉子的劈柴没有了，松树塔生炉子最好，你去打点来。”
松树塔是松树的果实，只有南山才有。
“妈，我自己不敢去。”世霖小声嘟囔着。
“完蛋！多大了，啊！还害怕。去，你给我去！啊！”继母吼着，拿着锤子的手挥着，脸阴沉着。
世霖知道拗是拗不过的，他拿起装粮食用的口袋站在大门口，望望飘着雪花的天空，望望远处灰蒙蒙的南山，掉下了眼泪。
这时上初中的二哥回来了，看见弟弟的样子关切地问“咋了？谁欺负你了？”
“妈让打松塔，生炉子用，我不敢去。”
哥哥气哼哼地走进屋，责问继母：“你看啥天气！让一个小孩子上山打松塔，他不害怕吗？”
“啧啧！怕啥，大白天的，生炉子松塔最好，正好你回来了，和他一起去！”继母头也不抬，大声地呵斥。
哥哥翻愣几下眼睛，无奈地退出里屋。他找来口袋和绳子，拉上弟弟，向南山走去。
南山距离村子四、五里路，路上空无一人。田野里静静的，垄沟垄台都被积雪罩得平平的，白茫茫一片。
南山，覆盖着积雪。太阳西斜，在这背阴的松树林里，风吹松树发出呜呜的响声，密林里不时传来几声野鸡的啼叫，令人毛骨悚然。
诺大的南山，诺大的松林，在这飘着雪花的天气里，只有这对小哥俩来到这里。
“二哥，我怕——”
“别怕，有哥哥在呢。”二哥放下口袋，紧了紧鞋带儿，“我上树摘，你往口袋里捡。”哥哥指挥着，世霖点点头。
哥哥“嗖嗖”几下上了树，站在树杈上，摘下松塔，扔在雪地上。世霖捡起松塔，一个个放进口袋。
天快黑了，哥哥的口袋满了，弟弟的装了半口袋。哥哥用绳子捆好那半口袋松塔，给弟弟背在肩上。自己也同样捆好口袋背在肩上。
小哥俩下山了，趟着厚厚的积雪下山了，沿着来时的路往家走去。
“二哥，我累了，歇会儿吧。”
他们就着土坡歇了下来。
南山，此时已笼罩在暮霭中，远处的村子，已闪烁着点点灯光。
“二哥，要是亲妈活着，能让我们来打松塔吗？”世霖不解地问。
“不会，绝对不会。”哥哥肯定地说。
他们的心中迸发出对继母怨恨的火花，激起对亲生母亲的思念。
“二哥，亲妈长得啥样？我记不得了。”
“妈长得漂亮，你很像妈妈。”
“你想妈妈吗？”世霖抽泣着。
“想，咋不想啊，都怨爸爸，没及时给妈治病。”哥哥哭出了声。
“妈还活着该多好啊！”世霖呜咽着。
“小弟，你要好好念书，上大学，给后妈看看。”
“嗯。哥，你也考大学，咱俩都上大学，给她看看。”
天已完全黑了下来，哥俩背着沉甸甸的口袋回到家的时候，继母的亲儿子，他们的大哥却坐在热乎乎炕上。
这是怎么了，都立秋的时节了，雨水不知从哪来的，都一连好几天了，还是下个不停。这天，刚过午，雨终于停下来，洪水却冲进世霖家的院子，很快水就进了屋。“妈，快跑！”大门朝东，大门外就是水沟。世霖赶紧拉着继母爬上北院墙。他跳下院墙，手递给继母，继母拉住他的手也跳下院墙。街上也都是水，但地势比家的高，水只没过膝盖。世霖拉着继母随着慌乱的人流向东山方向跑去。很快就跑到山上，回首村子，已一片。地势低的地方，房檐已没在水里，只有屋脊露出水面。大田里，已经扬花的高粱穗早被洪水漫过头顶。波涛汹涌的太子河穿过树林，穿过村庄，穿过农田直达南山根。
往日的太子河，是世霖常跟随父亲打鱼的地方，它是那样地温顺，鱼儿在水中遨游，有时乌龟还会在岸边晒着太阳，世霖非常愿意去那儿玩，那里给他带来无穷的乐趣。而今，原本涓涓的如溪的河流，变得如大江、大海，它咆哮着，汹涌着。河中央不时飘过房屋的残破碎片，有人骑在房架子上挥着手。还有大树，柴禾，牛、马等牲畜，都在波涛中一起一浮地顺流而下。
山上到处是本村的人。人们也都望着村子，望着河中央，议论着、高声喊着，都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惊。
继母坐在石头上一边哭着一边数落着：“衣服都没带出来，家也不知啥样子。你哥哥那也不知咋样。”
“哥哥的学校离河远，不能有啥问题。”世霖安慰着。
“你爸也不在哪儿？”
“爸今天值日，恐怕也跑出来了吧。”
这时，有人拿着话筒喊：“社员同志们，不要怕，现在到自己的小队报告一下，一队在这，二队在那棵树下……”是大队民兵连长的声音。
世霖拉着继母来到他们队的位置。队长清点着人数，并要求有亲的投亲，有友的投友。
天快黑的时候，继母领着世霖到山沟的亲戚家，“家中啥东西也没带出来。”继母哭着说。
“别哭了，你们就安心在这待几天，等水下去了再回去。”亲戚劝慰着。
“嗯。”继母感激地点点头。
“这孩子是老的吧，多大啦？”亲戚问。
“都十岁了”继母回答着。
“长得多好啊，安安稳稳的，挺懂事的。”亲戚夸奖地对继母说。
“可不是嘛，可省心了，懂事，能干活，学习还好。”继母回应着。世霖不做声，看着自己的脚尖。
在亲戚家住了两天，得知洪水已消退，世霖跟着继母回到村子。
村子里的坑洼处还汪着水，街道泥泞难行，垃圾、粪便到处都是，空气中散发着难闻的气味。走进家门，屋地里还有一些积水，炕被水泡塌了一大块，被褥、家什、器皿全都被水浸湿。世霖用勺子把屋地的水舀进桶里，拎到院子倒掉。继母抹擦着水浸过的物品，把潮湿的被褥拧干，凉在院子的凉衣绳上。待父亲回来，收拾了炕面。家中仅有的一口袋高粱米被水泡过，已发出霉味。父亲回供销社拿回一袋饼干和两个面包，叫世霖和继母先吃，便又回供销社去了。
第三天，生产队的大食堂开了伙，家家都到大食堂吃饭。大食堂实行定量，劳动力能多分点饭，小孩中等，非劳动力最少。粮食少，大食堂用玉米叶制成淀粉，掺和点高粱面制成发糕，吃在嘴里苦涩涩的。世霖和同学们放学后没命地往大食堂跑，就吃这些东西。
大食堂维持不到俩月，入冬之后便解散了，社员们又各自回自己的家，吃的是生产队发的返销粮。很少的粮食，哪够吃呢，补充的是青菜。田地里种的白菜已收完了，掉在地上的白菜帮子就是上好的菜了。世霖每天放学后都要去捡白菜帮。继母将白菜帮子洗净，放在锅内加水煮烂，然后剁碎，掺点玉米面，一块一块地放在锅里烙。每到这时，世霖就坐在板凳上烧火，帮助继母烙饼。火不能急了，那样就会糊，烙出来就会发黑。世霖鼓着嘴，不时地吹着将熄灭的火，火着起来还要压下去，就这样反反复复，再看他的脸，就像灰画的，惹得继母开心地笑。
下了几场雪后，田地被雪罩住，菜帮子是没处捡了。继母发现第三生产队房后有不少白菜，连雪带冰冻在一起。继母对世霖说：“老儿子，去弄点白菜，那可比白菜帮子强啊。”
世霖犹豫着。
“去呀，啧啧！怕啥？你人小，看见也不能说你，没事儿。”
他自知难以违拗，只得按继母的意思办，这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
晚上，天渐渐地黑下来。他带上炉钩子和口袋，来到放白菜的房后。他只要翻过跟他一般高的矮墙，就能拿到白菜。他的心怦怦地跳，腿不自主地打颤。他害怕极了，觉得有一百只眼睛在盯着他。忽而，继母的形象浮现在眼前:“拿不到白菜，你就不要回来！”这声音令他毛骨悚然。他环顾了一下四周，悄悄地爬上墙头，翻了过去。他急促地用炉钩子勾起冻白菜，装进口袋，抱上墙头，翻身下墙，扛起口袋飞也似地跑回家。继母见了喜出望外，“明个还得去啊！”
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世霖战战兢兢地摸索着翻过墙头，来到那垛冻白菜前，迅速地装满口袋。他刚把口袋放到墙头上，只听“谁！”的一声喊，手电光也射了过来。他吓坏了，哆哆嗦嗦地回答“我”。那人来到近前，用手电照着世霖的脸。世霖也看清楚了，是队长，“这下完了。”他想。他翻过墙，站在队长的面前。队长高高的个子，魁梧的身材，在他面前，世霖显得那么矮小。
“你是谁家的？为啥偷白菜！”
“老李家的，家里没吃的了，妈叫我来的。”
或许是队长看世霖太小，或许是出于同情，队长再也没问什么，并示意他快走。他赶紧扛起口袋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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