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六章秋霜叶
夜晚的风卷着冰雪渐消的寒气悄然溜进屋中，秋宇轩穿着中衣站在窗前。许玟担心他着了风寒，取来披风为他披上。
“老爷可是有什么心事？”许玟问道。
秋宇轩看着院中厚厚的积雪没有说话。
今日的早朝皇帝没有向他提青云观上的事，但他知道这事不可能就这样揭过。皇帝既然那样说了，必然迟早会做的，这事让他夜难安寝。即使他知道那人绝不是自己的女儿，却还是忍不住为她的未来担忧，至于因为什么，他说不明白。
秋宇轩不应，许玟也不着急，陪他在窗前静静的站着。
“那日青云观，皇上说想接霜儿入宫。”秋宇轩看着窗外的树。枝杈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雪，冰雪之下，饶是树木也只能卑躬屈膝的承受。
“好事情啊。”许玟想也没想回答，但看秋宇轩似乎脸色不好，自觉失言，又反问道，“相爷以为如何？”
许玟的反应秋宇轩看在眼里，却心照不宣。
是好事情。若论寻常人家，这的确是天大的好事情，但他不行，自己的女儿成为他人金屋之娇，他不喜欢。
“霜儿不适合皇宫。”秋宇轩回答。
“那……老爷打算怎么办？”
秋宇轩仍是沉默着不知如何作答。
是啊，怎么办呢？抗旨吗？拖着全家上下的性命因为这件事情抗旨吗？值得吗……可她不是自己的女儿啊。即使青云观道长这样说了，即使所有人都这样认定了，但是他知道，他就是知道。他也说不上来，只是一种微妙的感觉，冥冥之中有什么变了。
世上真的有鬼神吗？诸天神佛能够将他女儿送回却为何又要改变什么，他的女儿去哪了呢？若世上真有鬼神，能不能帮帮他。
“是啊……怎么办呢。”
寒夜微凉，窗外的树枝终于支撑不住积雪的压迫，“咔嚓”一声折断了。
从青云观安然无恙的回来，没有被烧死，没有被关起来，这令洛瑛很高兴。但是回家后接连几日秋宇轩却一直闷闷不乐的，这让洛瑛有点不开心，隐约觉得可能出了什么事。当她每次想去旁敲侧击的问父亲时，秋宇轩又似有意无意的避开她。
会出什么事呢？又能出什么事呢？洛瑛想不明白，索性不想。
在她看来青云观一行能够安然无恙归来，至少说明那帮道士没有看破她已非原身，如此……秋宇轩应当也不知道。
“小姐在想什么？”兰心收拾完屋内，为洛瑛倒了杯茶道。
“没什么。”洛瑛笑笑，喝了后茶，斟酌一番还是决定问问，“兰心，嗯……你知道父亲近日在烦什么吗？”
“老爷？”洛瑛这问题让兰心有些错愕，平日里小姐安安静静坐在那里一言不发的，怎得今日想到向她询问起老爷的事来了？她发现了什么吗？
“罢了，你天天跟着我，你又怎么会知道呢。”人一旦放松，脑子也会下意识的不过多运作，解决了被火烧的危机后，兰心的神情落在洛瑛眼中也只当她是真不知道。
正说着，门口传来了“砰砰”的扣门声，府内戒备森严不会出现外人，兰心便放心的打开房门，门外站着的是府内的小厮。
因是小姐的闺房，即使房门打开小厮也不便进入，只站在门外向屋内传话：“宫中来人，老爷夫人请小姐过去。”
宫中来人？洛瑛皱眉不解。自己与宫中有什么往来吗？宫中……青云观！
青云观上的那个人的身影从洛瑛脑海中划过，她唯一接触过的宫中人便是那日的皇上，可自己没做错什么吧。
“头前带路吧。”纵然心中有着万千疑惑，洛瑛却也不能一直在房中避而不见。
堂内秋宇轩与许玟二人跪在正中，面前站的是前来传旨的公公。洛瑛进来时心下了然，连忙加快脚步走近跪在父母身后。
汪喜见人到齐，方才打开圣旨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日前闻丞相之女秋霜叶重症不治，朕深表痛惜，得蒙上苍垂怜，今竟起死回生，此乃天降祥瑞，赐福我朝，特将秋女赐封为妃，于三日后迎入宫中，以敬苍天恩德，钦此。”
“什么！”洛瑛听完圣旨，脑内一片空白，千头万绪之间她只听见“特封为妃，迎入宫中”八个字在耳边回荡。
“给相爷道喜，领旨谢恩吧。”汪喜不明内情，只道是秋宇轩一时欣喜忘了礼数，好意出言提醒。
秋宇轩跪在原地，双手灌了铅般似有千斤重。
他早知会有这一天，也想过了放下，毕竟如今已非旧人，但是……但是……棺内重生短短几日，但是父女之情已如数年淘洗做不了假！
“臣……”秋宇轩紧咬咬牙关，“谢”之一字怎么也说不出口。
三十儿夜晚，年夜饭桌上，烟花雪地……桩桩件件，一点一滴，纵使她不是自己女儿，但这情……又如何做的了假！
“臣……”
“你看啊，这是一棵树，这个是池塘……”
“那这个呢？”
“呃……这其实是个王八。”
“王八比池塘都大？”
“大王八嘛。”
“大王八也没这么大的……”
“那这就是另一幅画，和刚刚池塘那幅不是一起的。”
“……”
往事依稀在脑内浮现，一字一句，逐渐清晰。
“臣！”
“臣女秋霜叶接旨，叩谢吾皇。”不待秋宇轩说完，洛瑛已先一步领旨谢恩。
汪喜将圣旨递到洛瑛手上，嘴上不断的说着恭维的话，洛瑛都恍若无闻。她伏身叩拜许久，再起身时脸上已一如往常。
“那相爷您准备准备，老奴还忙着回去复命，不便久留啦。”汪喜笑着搀起秋宇轩，屁颠儿屁颠儿的回宫复命去了。
堂内一下子分外安静，秋宇轩还愣在原地，高大的身躯微微晃了晃，摇摇欲坠。
许玟起身理了理衣衫，上前拉住秋宇轩的手：“老爷。”
秋宇轩没有理会，回过身来看向洛瑛，许多无以言表的情绪在他眼中暗流涌动。
“爹。”洛瑛拿着圣旨，平静的开口。
这不是洛瑛穿越过来之后第一次叫他“爹”，却是第一次真心实意地以女儿的口吻叫他。无论他之前是否对她有所猜忌，无论他是否将她看做女儿，但这一刻，在洛瑛心中她就是他待嫁的女儿，若硬要探究一句为什么的话，许是因为他方才片刻的犹豫吧。
父女之间对视良久，相顾无言。
“老爷。”许玟看到他们父女之间眼神交汇，终没再说什么，松开秋宇轩的手独自唤来管家佣人，着手准备三日后入宫的一应事宜去了。
“爹……”
“无需多言。”秋宇轩打断洛瑛的话，他也不知为何，他现在不想听，什么都不想听。总有些心结只能他自己解。
洛瑛还不离开，双手攥着圣旨站在原地有些无措。
秋宇轩看着他沉默许久，最终软下心肠叹了口气道：“入宫之后完事小心。”
洛瑛咬着唇，眼泪欲滴未滴在眼眶中不住的打转，却又被她生生憋了回去。
“好。”
三日的时间说长不长，一晃便也到了。
封妃入宫没什么需要特别准备的，毕竟不是立后，不需要寻常人家嫁娶的繁文缛节。秋霜叶坐在堂中，等待着接她入宫的太监前来。
曾几何时，她也幻想过自己会嫁给什么样的人，婚礼是什么样子。雪白的婚纱，梦幻的礼堂，真挚的说着彼此就是此生唯一。曾几何时，她也有自己的此生唯一，如今看来应是无缘再见了。
“霜儿。”
“母亲？”洛瑛见母亲前来便向她身后望去。
许玟身后除了贴身的丫鬟绘春外，再无其他人。父亲他不来吗？
许玟走到洛瑛面前，亲昵的摸着她的头笑了：“瞧瞧，一转眼我的霜儿已经这么大了，如今……终于是要嫁人了。”
“母亲……”洛瑛向她的眼底深处看去，两人离得很近，洛瑛可以很清晰看到许玟瞳孔的纹路，却看不到更深。她看得出许玟今日是真的开心。，“爹没来吗？”
许玟手上一顿，眼神微微闪躲：“老爷……他不来了。”
“为什么？”洛瑛问。
为什么他不来？纵使不愿让她入宫，但女儿出嫁的大日子，此生已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了，这样他也不来吗？
许玟笑了，又是她总挂在脸上的浅笑，让人看了如沐春风：“母亲来送霜儿不好吗？”
“没有。”洛瑛连忙否认，“只是……只是……”
只是她也说不上来，心里空落落的。
“霜儿入了宫，要守宫里的规矩，要学会处处忍让，切勿与人为敌……”
“母亲。”洛瑛打断许玟的叮嘱，现在的她不想听这些，也听不进去这些，“我想去见见爹。”
许玟先是一愣，脸上的浅笑也随即消失，细细思索一番后道：“去吧，在书房。”
洛瑛头也不回的向书房跑去，到了门口正欲推门，却又停下收回了手。
来做什么？说什么呢？说我不是你女儿，你别难过？还是宽慰他女大不中留你别想我？这都不是她想说的，但她想说什么自己也不知道，只想过来，再过来看看。
她在门外站了许久，久到她以为时间可以因此停驻。直到兰心来了。
“小姐。”兰心站在台阶下，看着一直站在门外的小姐有些不忍，“小姐，迎您入宫的轿子到了。”
到了，该走了。
洛瑛伸伸手，仍是没有敲开那扇门，她收回手，随兰心向府外走去。行至中途，眼泪还是不争气的从眼眶中淌了下来。她猛地转身跑回去，跪在书房门口向父亲的方向“梆梆梆”磕了三个响头，接着转身离开再不回头。
未出正月仍是新年，新年的街道两旁站了许多人。
相府千金死而复生的消息早就在坊间流传出了诸多版本，皇帝接相府千金入宫的消息也在街头巷尾不胫而走。
洛瑛由身边人搀扶着上了轿子。她是以上苍怜爱的神女身份入宫，轿子也是特意制作的。四周是纱帘帷幔，轿顶镶嵌有明珠璀璨，她只需要端坐在轿子正中，接受路过百姓的瞻仰膜拜，像贡品一样被抬入宫中。
初到这个世界时，她只以为自己是相府千金，怕的只是被人发现后当做妖怪烧死，却从未想过在这个时代，地位越高越是身不由己。相府千金，重生神女……好个重生神女……深宫高墙一重又一重，纵使是真神女想必也如泥牛入海一般，插翅难飞了吧。怕吗？其实是怕的。
轿子被高高抬起向皇宫方向行去。
趁现在逃走吗？那相府怎么办，抗旨不尊，如同谋逆！丞相之位一人之下，千万人之上，若以谋逆定罪，全家上下满门抄斩，这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啊！只为了她一个人，便要祸及满门吗……
轿子由轿夫抬着一步步向前，路旁的百姓推搡着想一睹神女真容。说笑的，道喜的，恭维的，重生神女是苍天庇佑的吉兆，大家都觉得神女入宫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也是再正确不过的事情。
快乐是他们的，我什么都没有。
昔日读朱自清，不是局中人，不明此中意，今日身在局中，才明白这句话不过如此。
洛瑛不由自主的朝身后望去，越过众人相府的大门已越来越小，但她看到了！她看到相府的门口赫然站着一个身影。正是那人将自己从棺中撑起，正是那人给了自己遮风避雨之所，正是那人——父亲……
洛瑛痛苦的闭上眼睛，转过身子不再看。
秋霜叶……秋霜叶……
这便是你的名字？来了数日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名字呢。若我不来今日坐在轿中的就是你了吧？也不尽然，若我不来怕这世上也再没有你了吧。
也罢，孟婆说的对，前尘往事，何必何必……既如此，我便是你罢。既如此，从此这世上再无洛瑛，这世上本也从未有过洛瑛，有的从来只是相府千金——秋霜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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