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出山
“罢了，我不与他计较。”此时想计较也不能计较，这大概也是他多次强调的用意了，当着一村之人的面，太失风范了，我转了个话题，“我师父呢？”
“华子先生昨天交代完就出游去了。”村长宋说完不再言语。看来师父到底还是受了我决定离开的困扰，不然不必借口出游而不相见了。
原先的计划落了空，既无法询问师父什么秘径的事，原本想煽情演讲，让平安村人泪洒当场，又变成现在这样尴不尴尬不尬几无话可说的地步，我想我还是尽快告辞一声便上路吧。
“那么，我就此与诸位拜别，珍重，诸位就此留步吧。”我一边拱了拱手，一边绕开人群，最后一句大可不说，他们根本无相送之意啊。心中不知为何怅然若失，我并非矫情之人，定要他们洒泪相送，只是如此冷漠的态度，实在让人难以接受，我虽时常捣乱，但并无坏心，毕竟大家相识十数年，何至于此，竟连相送的客气话也不提？而我之前煽情演讲泪洒当场的想法多么可笑。
这时候人群里就发出或轻或重或略有遮掩或肆无忌惮的笑声来，而后像是约定过似的，一层层把我围在中间，就算我再惊异，也明白过来刚刚又被他们给戏弄了，果然人多力量大，三木可支屋。他们故意都先摆出一副无足轻重的样子，让我以为我几乎是不受欢迎甚至受人讨厌之人了，现在的笑声则彻底撕破他们冷冰冰的伪装，露出他们原本热情相送的面目来；这也好，免得泪洒当场，笑总比哭好。
“天儿，这是我们大家集的干粮，够你吃十天半个月出峤山的了，大家认为如此才能尽每个人的一点心意，又不使你过分地负担，”为首的村长宋不再捋须，而不知从哪拿出了一个麻布包，麻布包鼓鼓的，显然装满了东西，“里面还有一封你师父给你的信，说等你出了峤山再看；峤山山险，你要小心，出峤山之后更要小心，如果……”他努努嘴，想再说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阿天，”铁匠刘一只手拿着那把因断了柄而短了一大截的大锤，另一只手上不知何时拿着一把三尺上下的短剑，用一种忍痛割爱的语气说道，“这是我新近用好铁打造的，送给你防身吧。”说完也不递过来，只是一只手垂拿着。我硬从他手中夺过，却连看也没看。
“嗯，好剑，看来老刘你确实用心了，既然你要送我，我就却之不恭了，”我分明看见他的脸苦下来，但在大庭广众之下，很快又强颜而笑，“只是刚刚才斩断你的锤柄，不好意思再收你的礼物，况且有白龙在手，这把好剑就还给你吧。”
不等我重新递还回去，他居然一把抢了回去，像个孩子般咧开嘴笑起来。真是没见过世面，到底还是几块破铁打炼出来的，居然患得患失成这个样子，要不是有了白龙，多带着也无用，才不还给你呢。
“臭小子，把手伸出来，”麻婆王严肃又认真地说道，我不知她是何用意，想来不会是还在记恨刚刚对她的不敬，现在准备打我手板吗，可没见她拿着木条子啊，再说这么多人看着，她不会丢这样的老脸吧，于是我就伸出左手去，她一手握拳放在我伸出的手上，而后张开，把一块穿着细麻绳的淡绿的润玉放在我的手上，“这是我打小戴着保平安的，已经有六十多年啦。”
“阿婆，这个太贵重了，”六十多年了，戴着保平安，那就意义非凡了，我想恐怕不亚于大巫师祭祀过的吧，我虽然爱得些便宜，可若得了这么大便宜还真会寝食不安，还是不要了，“我想还是……”
“哈哈哈哈哈哈，”她突然笑弯了腰，像是见识了什么天大的可笑事，“其实没有那么久，是入峤山前我从玉石铺子里买来求平安的，臭小子，是不是把你唬住了，我此生是不会出平安村了，此物便派不上用场，你既要出山去，一定要收下。”说完边笑边往后退去。看她的态度如此坚决，况且此物应该也确有些用处，我就收下了。
“墨哥哥，这块漂亮的石头送给你。”小陈子两指里抓着一个表面凹凸不平，黑色带灰的石子递给我。
“啊，小石子这样的东西我不感兴趣，还是你自己留着吧。”这种像是墙角边随便捡的或是走在路上就能踢到的石子，你这瞎眼的小子竟然说漂亮。
“那这几个野果子送给你吃吧。”他随手扔掉了那粒石子，另一只手张开，是几个青涩的刺酸子，和黄豆差不多大小。
“啊，其实我不怎么喜欢吃野果呢，还是你自己吃吧。”你小子，从路边摘几个果子来混我，何况你摘得还尚青涩呢，哦，就算是熟透了我也是不吃的，这种路边的小野果多的是呢，连野猪都不会去拱的。
“真是可惜呢，”他又把手里的果子扔地上了，没有丝毫愧意地说道，“我精心准备了好久的礼物，墨哥哥竟然都不要。”
小子，要不是有这么多人在，我绝不可能轻饶你；什么精心准备，还好久，这算是礼物吗，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阿天，”猎人李背着他那把弓，腰上绑着箭袋，右手拿着一个布袋，“这里有些我前些天打来的野猪肉，已经熏制过了，带着吃吧。”说完就把布包塞进我手里，拍了拍我的肩膀。
猎人李就是这样，话不多，可实在，就布包里的这些野猪肉，他换半个月的粮食或是去找老刘打几把短匕足够了，结果就这样轻飘飘地没说上四句话就全给我了。
“阿天，”农人张挤过来，拿出个青梨，“多吃吃水果，你要是想吃，可以来找我，但是不能再去偷老刘的铁剑了，你知道我拿着铁剑也无用……”我也知道多吃吃水果好，可马上要分别了，我如果想吃个青梨，要峤山内外地来回跑吗？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大概是过了今天，没准过了今年，总之农人张总算追忆完了我的点点滴滴，歇了他的嘴。他只记得给我个青梨，我六岁时是这样，十岁时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他始终拿我当个孩子在看，又太容易动感情，加上有些话痨的毛病，竟像是在回溯我的过往似的。
又与平安村的其他人告了别，众人让开一条路来，我转身向他们又拱了拱手，没再说话，径自走出平安村，没再回头看，可以想见，应该所有人都在挥手，隐约传来啜泣的声音。我想我还会回来的，哪怕只是回来看看而已。
我终于走出了平安村，踏进安山。周围的林木开始茂盛，毕竟是古树林，鲜少有人穿梭，越往外走，我的心越不能平静。
我将要走出峤山去，去复国，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他将如何去做，他有什么本事。
他会剑术，足可自保；会棋术，棋与谋略通；略懂耕作，可安民生；略懂冶铁，可备军武；略懂狩猎，可作追踪；略懂乐艺，可以自娱；略懂诗书，可以教化；略懂礼节，可以为使。
我想我会的真不少，可越是这样，心里越是没底，在一个小小的平安村里，我是出类拔萃的，那是因为平安村不过四五十人，而天下之大，才杰之士辈出，一国之中，难免有无双之人，以我之能，能否应对。
而黎国亡国十五年，尚未听闻有反蒋之势留存，也听闻有旧将旧臣聚众而起，或一二百人，或七八百人，然不过数日，蒋军围剿，或亡或逃，皆败；而蒋君明令，禁论亡国，违者轻则牢狱数年，重则斩首，以致今日，蒋境之内，酒肆客店，街巷之中，竟再无任何人论断亡政，而天下之时事，倒传播极广，甚于古事，实在可笑。
峤山是九州大陆中古峤州和古南渭州和古北渭州的分界线，呈纵式的南北向，安山几乎位于其南脉的底部正中，既不近于峤州，也不近于南渭州，可谓两州的中界，而萧国居峤州，蒋国位于南渭州。
师父当初就是在杞国亡后向东入峤山，平安村的人则是从当初的息地向西入峤山，师父每每出游，亦是向西出峤山，平安人不出山，现在我出峤山，则向东出峤山，这其中或多或少是带有某种隐秘的情怀在的，而每逢师父出游回来，整个平安村就静静地围坐细听师父在外的见闻，恐怕也不单单是好奇或是听故事吧，就算再离乡弃世，也断不开与世界的联系，就算断开了与世之联系，也断不开心与世之间的联系。
就像繁华的街市与城郊，街市出门便是街市，城郊亦能至街市，只是出个远门，我想我现在就算在出远门了。以此而论，天下不是天下，只是远一点的家门外的地方，那我的家门，亦可谓天下了。
想到这里，我不禁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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