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当时明月（十）

君珑直接请他们将自己送回清影堂，反正是荣焕的人，她没有什么需要避讳的。

        这个点儿的清影堂大概只有沈南星和归海两人还醒着，因为他俩做了个赌约，赌谁会是下一任堂主。鉴于归海抢先开口说了卿明的名字，沈南星只好选了君华诚，之后二人便一直盯着大门，不曾想会是眼前这场景。

        大门前的石阶上有了一层洁白的积雪，君珑毫不在意地坐下；应该是她弄脏那雪才对。最初他们三人站在这里，卿明要带她和君华诚来清影堂，君华诚难以置信的小模样和自己离计划又进一步的小雀跃。

        君珑突然想，那时候的卿明是什么模样什么心情呢？

        一瞬间脑海里的画面破碎，君珑难以忍受地痛哭出声。明明几个时辰前他们仨还一起在堂里用过晚饭，短短的两个时辰，君珑便弄丢了他们两个人。

        沈南星认出那是卿明的衣服和佩剑，看着那脏污的模样，脑袋只里剩下一个最可怕的想法；想询问证实，可君珑这副样子，何尝不是最真实的侧面证明，而且这让他如何问得出口？

        “归海，快去把阿魏姐找来。”沈南星想把君珑扶起时才发现她整个血污的右臂和右手，“快去！”

        君珑执意地坐在原地哭泣，沈南星看她嗓子哭哑了也毫无办法，还是唐老先生来到会客堂中才将二人唤了过去。

        原来，唐老先生也没有睡着。

        唐守闭眼沉思着，不约而同地大家都想起了那个相似的夜晚。君珑将荣狄的账簿、卿明的佩剑和外袍一一摆放在唐守面前，而后跪下，“账簿拿到了，荣狄死了；诚哥去追沈天夜，二人不知去向……明哥，明哥他……又是为了救我，又是为了救我，为什么……”君珑情绪已然崩溃，左手拿出双华，满眼的嫌恶，全部都是因为自己；懊恼地将双华摔在一旁，左手奋力给自己右臂的伤口一拳，一拳再一拳，三拳之后沈南星上前握住她的左手阻止她的行为，“珑儿……”沈南星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

        要说最后悔的人应该是他，若不是他打诨不去，卿明也不必替他的位子。唐守缓缓睁开双眼，“君珑，按照之前的约定，你现在是清影堂的下任堂主，不可伤害自己。”

        “堂主？先生，我凭什么做这个堂主？”右臂完全酸麻掉，寒冷的雪夜也冰冷不了那豆大的汗珠，君珑整个人陷入了自我拉扯之中，无助地瘫坐在地上。

        “任务从来没有万无一失的时候，这么多年，卿明他……他比谁都明白。”唐守的声音也略显不稳，可若连他都泣不成声，还如何能稳住面前两个泪人那动摇破碎的心？

        三人就这样沉默着，一直到阿魏出现。

        看着地上的物件，听归海简单说过的阿魏也了然于心，什么也没说便去到君珑身边，为她察看伤势。

        “必须马上跟我走，”阿魏说着就要扶君珑站起来，可地上的人执意不起，阿魏的声音也变得十分强硬，“现在不是你犯倔的时候，再不正骨上药，你的右臂右手都要废掉！”

        “那就让它废掉吧，阿魏姐，”君珑抬起那已经红肿的双眼看向阿魏，“明哥又被我害死了，又被我，被我这个丧……”

        “君珑！”唐守出声打断她的自我诋毁，却也不知继续说什么安慰众人。“随阿魏去看伤吧。”

        君珑低下头，任由沈南星和归海将自己扶回阿魏的医室。

        阿魏看着三人缓慢离场的背影，又看向独自一人的唐守。“唐老，无论如何，您该休息了。”

        唐守看着院子里还在飘落的雪，“当年我捡到小明时，也是这样的天气。四五岁，穿着破烂浑身邋遢的小孩，我把他带回家……”唐守哽咽起来，“刚捡回来的前几年他特别拘谨，哈哈，要不是小沈姐弟俩来了鲤城，估计他到现在还是孤身一人……看他长大，看他成婚，看他有了自己的孩子，我这个老头子终于可以放下心不管了……”

        阿魏看唐守一副回忆的样子，算着时间君珑应该快到医室了，于是不得不打断他，“唐老，卿明他很尊敬也很喜欢您这位父亲，节哀。”

        “告诉珑儿不要自责。小明一直和我说，和珑儿相遇已经是他多活这些年的恩赐了。”唐守看向阿魏，摆摆手直接让她去看君珑。

        其实卿明说过的话远不止这么一句，早在最初他从君府回来时，君珑这个名字便时常萦绕在唐守耳边，一句“她太年轻了”，一句“我得好好保护她”，到最后“我得离她远些，免得她看着我烦”，每次他都会来和自己说这些小心思。唐守知道孤身一人的卿明当年遇到阳光开朗的君珑是多么幸运多么的小心翼翼，所以唐守也明白，哪怕卿明为了君珑死亡三次四次，他都是心甘情愿的；因为为她而死这件事，在他的心里，永远值得。

        “傻孩子啊……”唐守缓缓抬手擦去眼角的泪，自己一个人坐着，看着地上卿明的衣服与佩剑，仿佛就要这样一直沉默到天明。

        君珑如死尸一样躺在医室的木床上，借着几盏灯的光亮，无神地盯着房梁木。耳边是阿魏摆弄瓶瓶罐罐的清脆声，沈南星和归海在门外低声窃语，君珑一时间有些恍惚，她突然开始不相信卿明已经死亡的事实。一边想着他没有中箭，一边强迫自己面对事实，君珑想自己要疯掉了。

        抓住夹缝里的一丝清醒，君珑忽然开口道，“阿魏姐，简单处理一下就好了，天亮时我想出去一趟。”

        闻言阿魏皱起眉头，“看来你是真的不打算要这条胳膊了。”

        “是啊，阿魏姐，我甚至觉得自己连活着都不配的。”

        “真对不起，我是医师。”阿魏摆好针线包和各种刀具，喊了一声门外的归海和沈南星，让他俩帮忙按住君珑。

        “很疼，忍一下”待君珑点头后阿魏将一个布包塞进她的嘴里，看着称得上惨不忍睹的外翻的血肉，阿魏凝神开始救治。归海狠狠按住她的脚腕，沈南星箍紧她的左手，豆大的汗珠慢慢渗出，强烈的疼痛感从麻木的右臂传来，君珑晕了过去。

        再睁开眼时君珑猜已经是下午了，阿魏见她醒来忙上前询问她的状况，看着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右臂，“阿魏姐，恩不言谢。”

        “别太乐观，这一年你是不能用你的胳膊了，好好养着。”

        “知道了。”君珑向阿魏要了杯水，喝完后同她告辞向议事堂走去，有些事还在等她去做。

        “等等，”阿魏拿起自己的淡青色斗篷为君珑穿戴好，遮住她的右臂和那沾满血迹的月白裙尾，“去吧。”

        君珑本想笑一个感谢阿魏，可嘴角实在提不起；阿魏看在眼里，轻拍下她的后背安慰她。

        归海正在医室门外给阿魏晒药捣药，君珑同他打了声招呼，归海看着面显苍白的君珑，捣药的动作慢慢停下，想说些什么却还是没说出口，君珑也是，双方只好互相点头示意。

        会客堂还是那般令人窒息又伤心的氛围。

        将近一天过去，君华诚还没有回来，派出去搜寻的人也毫无收获。君珑来到会客堂时除去依旧坐在上位的唐守，零零散散站着几位眼熟的兄弟，沈南星站在唐守的旁边同他说话，看到君珑进来后停下。君珑拖着缓慢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向唐守走去。

        “先生，我想把明哥的外袍送去给他的夫人。”

        卿明的外袍和佩剑此时就在正桌上摆放着，没有人去擦掉上面的血污。沈南星想要出声拒绝君珑的请求，却被唐守阻止了。

        “去吧。”

        “谢谢先生。”

        “原来她知道明哥的新家在哪儿？”看不到君珑的背影了，沈南星这才回头和唐守继续说。

        “去跟着她。”

        “什么？”

        “记得带她回来。”

        唐守说完后便起身打算回房，他累了，接近两天的时间没有阖眼休息，他感觉自己的精神快要支撑不住，看来他是真的老了。沈南星则快步追上君珑，保持距离她二十米左右的位置。

        看着面前几步一停的君珑，沈南星心里着实不是滋味。

        从昨晚君珑回来后，沈南星一直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他不想在君珑面前袒露悲伤，他也心疼这个小姑娘。可今天天微亮，沈绰来了，一见到自己的姐姐，沈南星顿时痛哭起来。他心疼卿明，又极度自责，因为自己无聊可悲的个人感情，他失去了此生挚友。当他和沈绰站在木床边看望依旧昏迷的君珑时，沈南星自责的情绪进一步加深。他宁愿死的人是自己。

        回过神来，君珑已经走到了卿明的家门前，沈南星光明正大地站在君珑身后。

        “来了来了，谁呀？”

        印象里，君珑是第一次与卿明的夫人面对面交谈。

        “你怎么来了……”卿明的夫人认出了君珑，她本来也是清影堂的人。可看到君珑从怀里拿出一件沾满血污的衣服，她完全说不出话来。

        “明哥他，没了。”君珑声音低沉地说道，“这是他的外袍，我没能把他带出来，对不起。”

        “是你，又是你！”卿明的夫人狂躁般吼道，“活生生的人怎么就没了？我怎么办？寒寒怎么办？他怎么可以……”

        “对不起。”

        “啊啊啊——”

        失去理智的手一下下捶打在君珑身上，落在她的脸上，落在她的右臂上。一下子失去重心，君珑单膝跪在了她的面前。

        卿明的夫人还在失智发泄着，两人似乎都没有发现门后那个六岁的身影。沈南星打发走了出来看热闹的邻里，而后走到君珑身边想要扶她起来。可刚走近那女人的拳头便落在了他的身上，手劲儿不小，沈南星心想道；再一想，不好，君珑的胳膊。

        君珑拒绝了沈南星的帮扶，任由那人继续。沈南星只好气愤地站回原来的位置。

        直到那人打累了，抱着卿明的外袍边哭边回屋，也顾不得关门，顾不得门后的儿子，顾不得门前的人。

        “对不起，”君珑依然还在喃喃这一句。

        见那人终于回了屋，沈南星忙走过来搀扶君珑。一看斗篷隐约渗出血迹，而君珑还是执拗地不肯起，沈南星直接抱起君珑，飞快地向清影堂走去。

        “你个傻子！”沈南星一肚子恼火无处发，只好再吼一句：“傻子！”

        其实君珑并没觉得那女人打得痛，光是忍耐右臂的疼就耗尽了她的气力。此刻在沈南星的怀里，那噙满泪的眼眶再次湿润，泪水无声地滑落。感觉到手背上的点点温热，沈南星突然想起几年前的那个晚上，卿明成婚的那一晚，到了掀盖头的时间新郎官却不知去了哪儿。沈南星到处寻找，见角楼上一点光亮便循光上去，刚走近便听到卿明的声音，再走近一些便觉一人与自己擦肩而过，一滴温热落在自己的手背上，在那漫天大雪中十分突兀。

        不过这时，沈南星才明白为何唐守要他跟着来了。

        君珑在被送到阿魏的医室前又昏迷了过去，所以阿魏的责备就落到了沈南星身上，还好趁着白天她和归海备了一份药膏。三人忙活到夜幕降临，君珑一直处于昏睡状态，但生命没有受到威胁。沈南星让阿魏和归海回去休息，自己留下来陪护。

        “傻子。”沈南星说了一句便在君珑手边支着头阖眼休息。

        这次的事没有告诉君府的人，沈南星也拜托了自家亲姐不要告诉君珑的二哥。

        “早餐送到，”沈南星轻推开君珑的厢房门，“今天是沈大厨特制骨汤，贼香。”自那日后，君珑一直歇在清影堂中，算起来已有四十多天了。沈南星将碗碟摆好，君珑刚坐下用左手拿起勺子，归海匆匆忙忙地闯进来，语气沉重地说道，“卿明的夫人去世了，自戕。”

        在卿明宅院中伫立，看来来往往帮忙的人，君珑突然想知道今早的骨汤是什么味道。其实她不必来的，卿明的夫人与她无关；但是，卿明的孩子……那个六岁的小孩子瘫坐在正屋，面前摆的是他父亲的灵位、他母亲的遗体。君珑看着那个瘦弱的背影，心里想着以后一定要让他好好吃饭。还在出神，沈南星抱着一个木匣走过来，脸色十分难看。

        “珑儿，”沈南星轻声唤了一句，“这匣子好像是给你的。”

        “给我？”君珑很疑惑但还是接了过来，走到院子里的石桌旁坐好，沈南星随她过来在另一边坐下。

        木匣看上去有些年月，打开之后其中全都是信件。

        君珑一下子呆愣了。

        那是她写的信。当年她在王宫中写信用的信纸是宫廷用纸，上好的白宣勾着黄金边，自是独一无二的金贵。那些信都被拆过了，再一看，君珑发现其中有一封不一样的信和一张毛宣纸。

        毛宣纸上只有几句话：

        我以为得到他我就会幸福，这么多年，是我错了。

        那些我收好的信原来他早已看过，却还能和我相敬如宾。

        我就像个笑话。

        君珑，我欠你一句对不起。

        看样子是卿明的夫人留给她的，君珑还是不理解，脑海里显现一些模糊的想法，却无法确定。

        将毛宣纸放好，君珑慢慢地打开那空白信封，抬头的称呼便让她双眸震颤，呼吸一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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