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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愁云恨雨芙蓉面


愁云恨雨芙蓉面

        无论头天夜里多累,吴墉依旧会早起去晨跑。宝月起先还挣扎着要起来晨读,终究抵不过床的诱惑,起床的时间越来越晚。最先被放弃的是晨读,再就是早餐,后来干脆将午饭时间提前和早饭合在一起吃了。

        南兰来送婚服时,宝月才刚刚起床。若是从前,她定然会为自己的邋遢被人撞见而羞愧,可是如今她却理所当然的认为,女为悦己者颜,只要吴墉不在,怎样都没关系。南兰小心的为宝月穿戴好复杂的凤冠霞帔。宝月一个哈欠接着一个哈欠打不停。发现南兰时不时的悄悄抬眼看自己,宝月笑了,问道:“我脸上有脏东西吗?”

        南兰连忙摇头,答道:“没有,没有,我只是觉得小姐和上次不太一样了!”

        宝月被勾起了好奇心,问道:“怎么不一样了?”

        南兰轻声说:“我就是觉得上次给小姐量衣时,小姐看起来特别不像南洲人,可是现在的小姐特别像南洲人!”

        宝月觉得很有意思,追问道:“上次怎么不像?这次怎么就像了?”

        南兰答道:“上次见小姐,觉得小姐的眼睛特别亮,一看就盛满了知识和理想,见惯了大世面,和南洲只知道嫁个好人家的女子不一样,我还担心,小姐会看不上南洲,不愿意留下呢!现在看小姐的眼睛也亮,但已经是南洲新娘子常见的模样了!”

        说者无心,宝月却听出了不一样的滋味,是啊!自己沉浸在吴墉的柔情中,完全丢掉了曾经的自律和独立。再这样下去可不就真的变成曾经最讨厌的那种女人了吗?只能仰仗着男人过日子,一旦离了他,根本无法活下去。

        宝月散漫的目光渐渐坚定起来,她不能再这样放纵自己,是时候振作起来了。

        看着认真给自己修改肩线的南兰,宝月觉得这姑娘真是不简单,看起来憨憨的,却总能三言两语点破关键,她问道:“南兰你读过书吗?”

        南兰摇了摇头:“我识得字,但是不曾读过书,南洲的女子大都是在自家私塾读书,我家穷。”

        宝月转过头来,看着镜子里的南兰,随口问道:“如果有女校,你想来读吗?”

        南兰吃惊的看向宝月,说道:“魁星少爷就曾经想办女校,但是反对的人太多,连我师傅也认为到女校去读书,没有长辈在,只有男老师在,这样有失体统。可是南洲哪里有那么多女先生啊!”

        宝月听到魁星的名字,心中一动,问道:“你认识我二哥?”

        南兰脸颊又泛起了红晕,说道:“我认得他,他不一定记得我!小姐,我真羡慕您有魁星少爷做哥哥!”

        宝月笑了,说道:“我也觉得自己很幸运,有一个这么好的哥哥!你上次见他是在哪里,什么时候?”

        南兰手指不停,一边飞针走线,一边说道:“很久了,有好几个月了,我记得那天晚上是满月,码头上就魁星少爷一个人。我看他拎着两个箱子,就问他是不是出远门?他说要北上去探亲!”

        宝月猛然转身看向南兰,南兰没想到宝月动作突然这么大,来不及收针,针尖刺破宝月滑嫩的皮肤,冒出一大滴血珠。南兰吓坏了,连忙咬断线,将针插回针囊,手忙脚乱的为宝月擦血,嘴上一个劲儿的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小姐,都怪我光顾着说魁星少爷的事情,这一走神,就伤着小姐了!”

        宝月根本没感觉到痛,她还在震惊中,原来二哥早就去东北找阿玛额娘去了,是啊,大哥错的再离谱,那也是亲大哥,不能由着他错下去啊!吴墉这是明晃晃的欺骗!什么只是出趟远门,过一段时间就回来,二哥他不会再回来了,瓜尔佳氏就算是死也要一家人死在一起。

        宝月紧紧拽住霞帔的珠串,手上一使劲,大珠小珠落满了地板,杂乱的落地声扰得她心口更乱,她该怎么办?该怎么办呢?二哥走了,是南洲容不下他了吗,还是他主动要走的?别人说得都是表象,不是全部,只有吴墉清楚全部的来龙去脉,她必须要问清楚。

        宝月顾不上换衣服,扔掉凤冠,穿着霞帔跳上车直奔军营。刚刚下山,宝月就平静了下来,冷静得吩咐司机掉头回家。是啊!自己真的退步了许多,遇事慌张,没有主见,藏不住情绪。真冲到军营去质问,能有什么结果呢?吴墉的欺骗和隐瞒是不争的事实,没什么好对质的,而且军营里众目睽睽之下,她带着罪名而来,吴墉的反应可想而知,今晚必定不会有好结果。

        回到家时,南兰正在被吴妈盘问,看见宝月回来,激动得直掉泪。宝月定了定心神,勉强笑着对吴妈解释道:“没什么事,是我突然想让吴墉看看这婚服好不好看,走到一半,又觉得我这样跑到军营不妥,这不就回来了。南兰姑娘请回吧!”

        南兰想着珠链都断了,要不要带回去修补啊,可看着宝月的脸色,她又不敢说,只好喏喏的应下,告辞离开。

        宝月回到房间,放了一整缸热水,把自己完全浸到水里。她屏住呼吸,想找一找濒死的感觉。如果生命即将燃尽,她最想见谁呢?宝月很迷茫,她不知道该不该继续留下来,二哥为什么走了?是因为大哥吗?当家人和爱人只能二选一时,她该怎么选?如果当初回国时她先去了东北,那么此时是不是已经一家团圆了呢?可是吴墉怎么办?回国前她就舍不下吴墉,现在更是舍不下,有没有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呢?

        宝月一整天都没什么胃口,窝在房间里连楼都没有下。

        吴墉今日回来的很早,端着一碗燕窝粥送到宝月的面前,问道:“吴妈说你不舒服,一天都没吃东西。怎么了?要不要叫大夫过来。”

        宝月拿起粥碗,勉强喝了一口,说道:“不知道是不是天气阴沉的原因,总觉得胸口很闷,喘不上气来!”

        吴墉用唇试了试宝月额头的温度,还好,正常。他拿起粥碗,舀起一勺粥,执意喂给宝月,问道:“今天你有事找我吗?”

        宝月早就想好了说辞:“今天试婚服,我特别想你看一眼。可是后来不小心把珠链拽断了,就没去成!”

        吴墉知道珠链是在宝月要去找他之前就断掉了,他没有揭穿宝月的谎言,说道:“断了也可以穿给我看啊!下次想找我尽管去,不用顾忌其它的。”

        宝月点了点头,用手挡住粥碗,说道:“我真的吃不下去!”

        吴墉把粥碗放下,仔细看了看宝月的脸色,问道:“真的不需要找大夫来吗?”

        宝月肯定的点了点头,躺到床上拉好被子说:“真的不需要,我就是需要好好睡一觉。”

        吴墉看着宝月眼底的乌青,想着这段时间自己食之入髓,夜夜痴缠着她,确实是没让她好好睡觉。他柔声哄道:“那你先睡吧!我到书房在处理些事情!”

        宝月低低的说道:“好!”

        吴墉关上灯,正向外走,宝月低声问道:“我们婚期是什么时候?我二哥知道吗?他能参加吗?”

        吴墉顿住脚步,说道:“母亲正在筹备,十日后是个好日子,那天行礼。”

        宝月吃惊的坐起来问道:“他们已经祭祖回来了吗?你怎么不说呢?我这也太失礼了。”

        吴墉走到宝月身边替她拉好被子裹住肩膀,说道:“有什么失礼的,你是我要娶的夫人,谁也不能说你不好!”

        宝月还是觉得不妥,说道:“他们都是你的长辈至亲,我理应做足礼仪。”

        吴墉拥住宝月,说道:“我知道你懂事,也是为了我好。但是,宝月,你只需要在乎我就好,我父亲也罢,母亲也罢,他们不会也不应该影响我们之间的事情。我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对他们来说就是最好的孝顺!”

        宝月怔住了,吴墉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她完全理解不了,追问道:“可是,结婚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完全不和我商量呢?是不是我不问,你连时间都不告诉我?”

        吴墉握住宝月的手解释道:“这点是我疏忽,对不起,宝月,我真的很忙,我曾经想过只是签署婚书就可以了。现在你家的情况我们都清楚,他们无法来南洲,甚至不会认同我们的婚姻,那么举办仪式完全是为了我父母,我的家族,是对他们有个交代。我们都是留过洋的人,不应该被迂腐的繁文缛节绊住手脚。最重要的是我们相爱,我们相守,你是我唯一的妻,我是你最重要的人。”

        宝月不再说话,心却一点点沉下去,对自己的亲生父母和看着他长大的长辈都如此冷漠的吴墉,怎么能指望他会善待卖国贼的大哥呢?吴墉,求你不要逼我做选择。

        婚礼的头一天,吴夫人带着玲珑来到府里。宝月正在书房看书,连忙跑下楼出门迎接。吴墉的眉眼与吴夫人很像,清秀淡雅中又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强硬。看见宝月跑出来迎她,吴夫人笑眯眯的走上前,握住宝月的手说道:“好孩子,不必急,都是一家人不必讲那些虚礼!”

        话是好话,但因为没有主动去拜见长辈,宝月听在耳朵里总觉得不是滋味。

        吴夫人一进门就被大厅的油画惊住了,好一会儿才淡淡的说:“这留过洋的人想法就是不一样,大喜的事情竟然着白衣,还明晃晃的挂在大厅。”

        宝月解释道:“这是我们之前在法国照的,在欧洲,白色是纯净圣洁的象征。”

        吴夫人转过头看向宝月,说道:“难怪吴墉那样喜欢你,拼命护着你,果然你懂他。这孩子从不愿意和我聊天,说不了两句就嫌我不懂他。听你这么一说,我这老古董真是活该被他嫌弃。”

        宝月双手端着茶水奉上,轻声说:“您千万别这么说,我和吴墉都很尊敬您。夫人,喝茶!”

        吴夫人看着茶盏,没有抬手接,说道:“你们年轻人不讲究,我不好说什么,但新媳妇茶还是应该明天当着族里的人喝下才是道理。你放这里吧!”

        宝月听话的将茶盏放在小几上,垂首立在一旁。吴夫人的眼底这才有了真正的笑意,拉着宝月在身边坐下,说道:“好孩子,你家的事情我们都知道,这不是你的错,我们都明白。当初退婚时,吴墉和他父亲差点决裂,说实话,这次他定要娶你,我们是不同意的,吴家代表了南洲军,南洲军现在处于中立,无论是国民革命军还是其它军阀都在盯着我们。尤其是国民革命军那边,他们向来是不为我所用必除之。现在淞沪那边正和日本人打仗,没有人不恨日本人的。你虽然只是一个弱女子,但你的身份很容易成为南洲军被攻击的理由。孩子,我和你说这些掏心窝子的话,也是因为我们要成为一家人了,我必须要确定你和吴家,和南洲是一条心啊!你懂吧?”

        宝月懂,宝月怎么会不懂,可是她想做的正是吴夫人绝对不允许的事情啊,她一开始就打算让吴墉成为瓜尔佳府最后的庇护所。

        宝月含泪看向吴夫人,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骗她吗?不忍心,这是吴墉的亲生母亲啊。

        吴墉突然从门外跑进来,惊慌的问道:“母亲要来,怎么不提前告诉我,我好去接您啊!”

        吴夫人侧目看向吴墉,似笑非笑的说道:“耳报神还挺快,怎么?担心我欺负宝月,赶来撑腰吗?”

        吴墉嘿嘿一笑,说道:“母亲怎么这么想儿子呢?我这不是想着明日就要举行婚礼了,母亲突然过来,怕是有什么事情要交代!”

        吴夫人长长叹了一口气,说道:“是啊!明日就要举行婚礼了,我还没见过我的未来儿媳呢!”

        吴墉坐到宝月身后,拥住宝月,笑着说道:“母亲您现在不是见到了吗?我早就说了,您一定会喜欢宝月的!”

        吴夫人指着吴墉对玲珑说:“你看,这么多年了,他何曾这样对我笑着说过话?要么就用是是是,好好好对付我的关心,要么就皱着眉说你别管!我差点以为我儿子根本不懂温柔。”

        接着笑眯眯的对宝月说:“孩子啊,也该是你们的缘分,谁也拦不住!好了,我也不在这里碍你们眼了。”

        吴夫人扶着宝月的手站起来,转头对吴墉说:“你答应你父亲的事情做到了吗?”

        吴墉悄悄看了宝月一眼,说道:“已经办妥了!”

        吴夫人把吴墉做贼心虚的表情看在眼里,朗声问道:“都登在哪些报纸了?”

        吴墉答道:“父亲要求的全部都登了!”

        吴夫人满意的点点头,说道:“今天别忙太晚了,虽然你不在意这些虚礼,但结婚毕竟是人生大事。要好好休息!”

        接着挽着宝月的手,从自己手上退下一只玉镯,给宝月带上,说道:“这是咱们吴家的传家宝,交给你了!好孩子,明日再喝你的茶!”

        吴墉紧跟着吴夫人,说道:“我送母亲回去!”

        吴夫人满意的对宝月说:“看看,有了你之后,懂事多了,孩子回去吧,天气凉!”

        宝月坚持送吴夫人上车,直到车子走远了,才慢慢回府。

        吴家在报纸上登了什么?吴夫人为什么要刻意在自己面前问起呢?这分明就是试探自己!能登在报纸上,就不是秘闻,只是吴墉从未提过,是忘记了,还是根本不想自己知道!宝月四周看了看,诺大的屋子里没有一个可以说心里话的人,要是小荷在就好了。算一算再过十天,小荷的船就应该到广东了。到时候她就不会像现在这般没有可心的人可以用了。宝月唤来吴妈,叫她派人去把南兰找来,她的婚服还需要再调整一下。

        南兰很快就来了,她一直惦记着上次断掉的珠链,可是没有召唤也不好擅自过来。左右上次宝月的失态肯定是因为她说错了话。这次她一定谨言慎行,多做事,少说话。

        宝月一边指点着南兰修改,一边拿着书装作不经意的问道:“今天不知道为什么竟没送来报纸,也不知道淞沪会战怎么样了,日本人投降了吗?”

        南兰憋了半天,可算能开口说一些还算安全的话题了:“那些小日本不仅欺负人,还臭不要脸,这边嚷嚷着不打了谈判吧,那边转头就偷袭。这些畜生玩意儿,咋就不被天收走呢?”

        宝月看着南兰义愤填膺的样子,问道:“你天天都看报纸关注这些吗?今天可有新消息?”

        南兰摇了摇头,说:“我哪有时间去看报纸啊,都是听铺子里的客人聊天,东一耳朵,西一耳朵听来的。”

        南兰突然意识到,宝月其实是没看到今天的报纸才有此问,她放下针囊,说道:“小姐,要不我出去替您问问,报纸来了没有?”

        宝月摇了摇头,说:“算了,明日行礼她们已经够忙的了,让少帅知道他们失职又该罚他们了。”

        南兰感动的看向宝月,说道:“您可真是菩萨心肠,这样吧,您这珠链我接的不好,正打算带回去让师傅接,我这就下山去,回来时给您带一份报纸,您看可以吗?”

        宝月笑着说:“那当然好了,多带几份不同报社的,各报社的观点不同,我愿意多看一些不一样的。”

        南兰将婚服小心包好,说道:“您等着,我去去就回。”

        宝月来回在阳台上来回踱着步子,等待着南兰的报纸,她突然有些后悔,不该让南兰去找报纸,不听不看不问,就这样享受着吴墉独一份的温柔不好吗?要不,算了吧,就算带回来,她也不看了。

        因为是车接车送,南兰回来的很快。宝月随手接过报纸放在小几上,专心试婚服,南洲绣娘的手艺虽不如湘绣苏绣那样出名,但已是很精致了,经纬交错间,金丝凤凰栩栩如生,霞帔上的珠链叮咚作响,如淙淙泉水般动人。宝月开始憧憬着吴墉牵着自己交拜行礼的情景了。

        南兰离开后,宝月小心挂好婚服,拿起报纸准备扔进垃圾桶,头版醒目的标题自有主意般跃入眼帘:

        “吴墉、关月启事

        吴墉、关月订于本月十六日午前八时,于南洲吴宅行结婚仪式,从此良缘遂缔,情敦鹣鲽,永结鸾俦,共盟鸳蝶。恭请各届惠临观礼。”

        关月?谁是关月?吴墉想干什么?替她做了选择吗?所以,从此她不再是瓜尔佳宝月,而瓜尔佳府的一切和她再无瓜葛了。吴墉,你真是好样的,真当我不哭不闹从不知道反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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