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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一章何当共剪西窗烛


第十一章何当共剪西窗烛

        虽说是拿结婚当借口,吴墉倒是一板一眼按照婚礼程序来。来不及找裁缝订制,就在成衣店里为宝月和自己买了婚纱礼服,又穿着礼服拍了照片,还请人画了油画。郎才女貌,风华正茂,甜蜜和幸福几乎要从画面上溢出来。就连不是十分赞成的魁星也情不自禁的感叹,一直觉得世上无人可以配上宝月,估计也就这吴墉能入眼了。他们俩要是在一起那自然是天作之合,要是不在一起,那必定会天怒人怨啊!

        “婚礼”还是按照中国传统摆的宴席,因是异国他乡,没有什么亲朋好友。吴墉为了宝月的名声,也刻意封锁了消息,学校的人也全然不知这件事,所以一桌席面足矣。只是没想到,伍鼎元竟然是带着马鑫犇来的。

        马鑫犇黑壮壮的脸庞看起来略有几分阴郁,吴墉满脸的喜色也收敛了几分。魁星暗暗捏了一把汗,看来今日这面谈要变成谈判了。

        宝月穿着一身水红的旗袍,乌发松挽,峨眉淡扫,粉脂薄施,倒也遮住了几分少女的气息,显露出干练的少夫人模样,站在吴墉身边,让人觉得才子佳人天生一对。

        宴席开始前,宝月为伍鼎元斟了一杯茶,解释道:“家中长辈对我们仓促成婚的决定颇有微词。但我觉得若是回国后再成婚,就无法亲手向表叔公奉茶。所以我们就商量着今日这宴席改为了订婚,表叔公请喝茶!”

        坐在旁边的马鑫犇看向面沉如水的吴墉,心中暗自计较着。赴宴之前,他就对宝月突然成婚之事就有所怀疑,但又觉吴墉应该不会拿宝月的名声来做文章,万万没想到这还真是他们想要见伍鼎元的借口。幸好他做了两手准备。只是今日之事无论如何受益的只有南洲督军府,宝月,糊涂啊!

        伍鼎元微微一笑,接过宝月手中的茶,一饮而尽,又掏出一份厚厚的红包,说道:“都是喜事,祝你们幸福!”

        言简意赅的九个字,既没有被欺骗的愤怒,也没有长辈的亲昵,这个伍鼎元是有备而来。宝月大大方方的接过红包。吴墉也倒了一杯茶,恭敬的递给伍鼎元,恭敬的说:“表叔公,请喝茶!”

        伍鼎元这次却没有立刻接过茶杯,喜怒难辨的眼神定定的落在吴墉的脸上。但也仅仅只是迟了几秒钟,伍鼎元双手接过茶杯稳稳的放在桌子上。从前未见之时,宝月只觉得伍鼎元此人有些能耐,如今这入席后短短几分钟足矣让宝月赞一声厉害。论理的话,虽是伍鼎元不见在先,但不能说是伍鼎元的错,谁都有选择相见之人的权利,今日之事却的的确确是吴墉在耍心思。论事的话,伍鼎元应是早就知道婚宴有蹊跷,所以并不意外,但对于自己这个“道具”还是礼到仪到,挑不出错来,但对吴墉这始作俑者的态度就颇让人摸不透了,先是迟了些时间接,却又双手去接,接了也不喝,这一连串欲拒还迎的动作,每一个细节都足够让人想很多。难怪洋人说华人的心眼多,粗枝大叶的洋人哪里会明白中华礼仪中的这些弯弯绕绕,他们不爽了只会单挑,决斗,虽直接简单却也粗暴野蛮。华人却会在不经意的细节中寻求信息,逐一突破。

        吴墉虽是提前设想了种种和伍鼎元面谈时的情形,但这样被下面子,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不爽,可为了大业,还是笑着寒暄道:“表叔公,打小就听长辈们夸您,今日总算见到您了!”

        伍鼎元的手臂架在桌子上,手指低垂在桌沿,说道:“我在这边多年,习惯了有话直说,咱们就开门见山吧!合作要有合作的基础,不如你说说,我为什么要和你合作?”

        不只是吴墉,所有人都愣住了。几个意思?这就把婚宴的遮羞布扯开了?看来不用婚宴做筏子,只需多等几日,伍鼎元也会来见吴墉?魁星转头看向宝月,但宝月却目不转睛的看着伍鼎元。她注意到伍鼎元的手指关节粗大且红肿,这应该是类风湿关节炎的表现。

        吴墉早就准备好了说辞,立刻口若悬河的讲起来。除了魁星,无人注意到宝月悄然离开了房间。伍鼎元一言不发听着吴墉的高谈论阔,神色间既没有欣喜也没有不耐。外界对伍鼎元八面玲珑的评价在吴墉这里简直是八竿子不搭。吴墉突然有一种回到小时候在学堂里和先生论道的时候。那时候先生也是这样板着一张万年冰块脸,看得他心里发毛,毫无底气。

        待到吴墉讲完,伍鼎元沉声说道:“你说的很好,可这些正是马少帅现在和我一起做的事情,我们合作的很愉快,我为什么要从他那里割一部分资源给你?”

        马鑫犇的目光闪了闪,扬起的眼角看在吴墉眼里简直就是挑衅。吴墉答道:“今日之中国,弱到了任人宰割的地步。要强国,先自强,但是仅有一小部分人强大起来是不够的。我们要做的是在先进的国家学习先进的技术,毕竟我们在科学技术领域退步很久了,而且无论是制度还是国家治理机制都急需改头换面,而这一切统统建立在人才上。”

        马鑫犇扯了扯嘴角,一副鄙视的表情。吴墉压着怒火,假装没看见马鑫犇欠揍的模样。伍鼎元像是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问道:“我泱泱中华几千年的文明,在你眼里竟然毫无益处,全盘否定?”

        吴墉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您听我说,关于崇尚德先生和赛先生,我一直觉得不宜盲目,我们的文化自有我们的优秀之处,我和宝月都是忠实的国学拥趸。我们从不认为在文化底蕴上,我们会弱于其他国家,但是老师讲过一个人的能力高低取决于他的短处,就好比一个木桶能盛多少水取决于木桶最短的那块板有多高,国家的综合实力也如此,我们泱泱中华几千年,自汉唐开始就已是世界强国,现在这落后挨打的局面和前清官员闭关锁国,不思进取有很大的关系。”

        伍鼎元眉头微蹙,认真听着。

        吴墉接着说:“其实月有阴晴圆缺,海有潮起潮落,任何一个政权都不可能永远完美,随着时间发展总会有各种各样的问题出现,这是无法回避的,就如现在,我们推翻了帝制,施行了民主,没料到却塑造了更多的□□者,都以民主革命为口号,挖空心思精致利己,说是为了强国,其实不过是为了强大自己的实力。”

        马鑫犇轻哼一声,问道:“没有强大的军队何来强大的国家?罗马是怎么称霸的?拿破仑是如何称雄的?”

        吴墉瞪着马鑫犇,硬生生的怼了回去:“可罗马帝国还是灭亡了,拿破仑也战败了!这说明只有军队强大是不够的,我们需要的是整个社会,整个体系的强大,包括工业、金融、科学、教育还有外交。”

        伍鼎元看着吴墉笑了,说道:“你说的这些太过理想国了,整个欧洲也找不到这样一个国家!”

        吴墉激动地站了起来,慷慨激昂的讲道:“欧洲做不到,不代表我们做不到,我们地大物博,人才济济,我们只是起步晚了,我们只是不屑于去掠夺资源,去欺压比自己弱的国家,但是我们可以学习他们的长处,弥补我们的短板,总有一天,我们会重现万国来朝的盛世景象!”

        伍鼎元看着满面红光的吴墉,轻轻鼓了鼓掌,笑着问:“孩子啊,你在国内是学工会中的领袖人物吧?”

        吴墉讲完豪言壮语,正沉浸在自己擘画的繁荣昌盛中,冷不丁被这样一问,立刻反应过来自己话说得太满了,跑偏了话题。

        伍鼎元看着窘迫的吴墉,讲道:“年轻人有理想是对的,最忌讳的是好高骛远,你这个目标若能实现自是我等乐意见到的,但是,现实就是国内的枪杆子政权太乱了,什么贿选丑闻,辫子复辟…层出不穷。不是我不相信你,而是我只相信孙先生。我相信只有孙先生致力去追求的那样一个统一的独立的中国,才有可能实现你刚才画的蓝图。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吴墉吃惊的看着马鑫犇,这话已经说得很直白了,伍鼎元是孙先生的人,可孙先生已经故去,而且逊帝退位之后,全国军阀割据,占地为王,西川军和南洲军都是这种情形,都希望自家增强实力,扩大势力,最终灭掉其他军阀,实现南北大一统。

        伍鼎元看出了吴墉的疑问,解释道:“西川军已经归顺了国民革命军,这是我和马少帅合作的基础,中国人不打中国人,我们只有团结,停止内耗才能真正强大起来。”

        吴墉半天说不出话来,转得飞快的脑子被这个炸雷一般的消息塞住了。谁都知道团结一致是最好的强国利器。但问题是谁都不想做归顺者,谁都想做被归顺者,谁都认为自己是最棒的领袖,所以才会内战不休,一决雌雄。这是一个死结,吴墉坚定的认为自家南洲军是最棒的,应该在军阀竞争中脱颖而出,但无论如何应该避开和名义上正统的国民革命军一较高下。南洲军的王者之路应该是闷声作大,一点点蚕食国民革命军的影响力,直到取代它。可是,西川军竟然被国民革命军收编了,这意味着,南洲军和西川军已经不是一个量级的,马鑫犇再也不是草莽流寇的土匪军了,再和南洲军对上时,西川军代表着正义,而南洲军则是□□。

        在这尴尬的时刻,宝月抱着一个坛子走了进来,她注意到了诡异的静谧下,吴墉异常惨白的面庞。莫非谈崩了?宝月看向魁星,魁星冲她微微摇了摇头。宝月定了定心神,笑盈盈的走上前,将小坛子放在伍鼎元的身侧,说道:“表叔公,这是用花椒、艾叶、牛膝熬成的药汁,您加点酒和醋用来熏洗热敷,会缓解类风湿的。”

        伍鼎元摸了摸坛子,看着宝月笑着说:“好孩子,你竟然还懂医术?”

        宝月摇了摇头,说:“我不懂,只是我额娘也有类风湿,每年发作时,她都会用这方子,蛮管用的,您先试试看,这是我在唐人街抓的药,品相没有家里的好,回头我让家里寄些过来再给您送去?”

        伍鼎元看向宝月的眼神很是慈爱,说道:“我女儿也和你差不多大,但她打小在欧洲长大,就像是那香蕉,只有中国人的皮相,没有中国的骨相。有机会,我介绍你们认识?你多带带她?”

        宝月连忙脆生生的应下:“那感情好啊,能和伍小姐成为朋友是我的荣幸!”

        伍鼎元转头对着马鑫犇低声吩咐了一句,马鑫犇抱起坛子,离开了房间。吴墉还沉浸在西川军被收编的消息中,茫然的看着马鑫犇走了出去。伍鼎元也站起身来,对吴墉说:“孩子,有些事情不是只要想做就能做成的。好好和你父亲商量一下。我这里随时为国民革命军服务。”

        吴墉决定立即动身回国,收编与否,事关重大,而且西川军为何放弃支持满蒙独立,而转投国民革命军呢?国内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必须回去一趟,当面和父亲商量。南洲军现在站在关键的十字路口,一步错将会是步步错。

        魁星想和吴墉回国,但又不放心宝月一个人,遂决定先送宝月回英国,看看吴墉回国后的情形,再做打算。

        为了节省时间,吴墉决定从法国先坐船到印度,再走陆路去云南,然后北上。这样可以节省一半的时间,只是颇为周折,远不及他们来时的邮轮舒服。朝夕相处了这么久,分别却来得如此猝不及防。宝月纵有万般不舍,也无法说出口,家国大事远比儿女情长来得重要。

        临行前有太多事情要准备,三个人每日都是形色匆匆,忙里忙外。眼看着船期就在明日,吴墉终于腾出来半天的时间和宝月好好看一看这个浪漫之都。

        两个人沿着香榭丽舍大街慢慢闲逛,相较于左岸浪漫的闲适,右岸浮华的厚重像极了此刻二人的心情。直到走到了凯旋门下,吴墉停住了脚步,用目光细细品味这雄伟宏大的建筑。凯旋门是典型的帝国风格,简洁中又不失庄严,通体上下单纯的纹饰仅为突出狮子作为力量和王者的象征,高大的拱门立于星光广场的中心,将磅礴的气势辐射开来。

        宝月松开挽着吴墉的手臂,轻声说道:“喧和哥哥,我出生时,瓜尔佳府已经在走下坡路了,但叔伯们对于曾经的辉煌岁月总是念念不忘,所以即便是逊帝毫无帝王之相,他们也忠实的拥护着他,保护着他。因为他不再是一个人而是皇朝的象征,是正统之意。你明白吗?在中国的许多大家族内的嫡庶之争,其实就是对正统的挑战,沾了名分的人再不堪大用,也会得到毫无道理的支持。”

        吴墉低头叹了口气说:“我懂,师出有名很重要。”

        说完,他转头看向宝月,轻轻抚触着宝月的面庞,柔声说道:“不说这些了,mygirl!从前总是在盼着你长大,可这段时间突然发现你早就不是那个骑墙难下的小姑娘了。”

        宝月抬手覆上吴墉的手,笑着说道:“不快点长大怎么能够早早嫁给你啊?”话还没说完,突然察觉哪里不太对,奇怪的问道:“什么骑墙难下?我们第一次见面不是在游行队伍中吗?”

        吴墉淡笑不语,只是捧起宝月的脸蛋,深情的吻了上去,不同于上一次被愤怒主导,这一吻的前调是爱恋,中调是缠绵,尾调为眷恋…

        唇齿间的温柔裹夾着地老天荒的余香,恋恋不舍的交换着此情不渝的深情。宝月紧紧拥住吴墉精壮的腰背,恨不得把自己嵌入吴墉的怀抱里,从此合而为一,再也不分离。只是这样的吻依旧被宝月的眼泪结束。吴墉轻轻吻干宝月的泪珠,柔声哄道:“乖,我很快回来,等我回来,我们就结婚,我等不及了,我会求得你父母的允许,也会让你得到应有的尊重。”

        宝月仰头看向俊逸的眉眼,暗黑的眼眸深处,有壮志未酬的焦灼,也有雄心待展的急迫,当中有一抹亮光,那是她的倒影,如明月悬于黑夜,如星光点亮了天空。够了,这就够了,宝月对自己说,她爱的这个男人注定如那草原上的雄鹰,飞翔在广袤无垠的天空之中。而她不能自私的困住他的翅膀和自由,她能做的只能是锻炼自己的翅膀,让自己可以和他比翼飞翔。

        吴墉走后,魁星送宝月回到了华特郡,本就不大的公寓突然变得空旷了不少,而且魁星的厨艺和吴墉相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宝月不得不挽起袖子,学习煮饭。一个月后,吴墉拍来了电报,他已顺利回到南洲,他备了大礼送给宝月,礼物已在路上,不日将到达。

        宝月无暇好奇吴墉的礼物是什么,她满心都是对吴墉的思念。新的学期已开始,宝月把自己埋身于图书馆中,想借助书籍的力量填补着相思之苦。百药之苦都不及这相思之苦,书海茫茫也难以填补相思之痛。缠绵的夜雨淋漓不尽,渲染着英国阴霾的天空,一如宝月灰蒙蒙的心情。千里之外的南洲也正值秋雨,淅沥的小雨敲打着了青石板路,院中的荷塘竟已被灌满。吴墉久久的望向天空,宝月的笑与泪交织在天边,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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