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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二章十泉里巷,芸芸众生(三)


贺昀带阮萝出了家门,左右顾看,拿不定主意要把阮萝带往何处。孩子的世界,也是分领域和地盘的,他心知这不是自己的地盘,每每与十泉里的玩伴相处,总要注意力十分集中,他不想带着一个累赘去赴阵营。

        阮萝的年纪,不仅在大人的眼里实在算小,在贺昀这等年纪的小孩子眼里,更是觉得她小到连玩都不会。十泉里有好几个与阮萝年龄差不多的小孩,哥哥姐姐们完成家长任务似的把他们带出,一出了家门,在父母看不到的地方,这些小孩就成了可怜虫,被遗忘在某个角落。等哥哥姐姐们要回家时,才会被想起;甚至于,回家被父母责问,才能想起把弟妹弄丢在了某处。

        阮世英大约也见多了这样的情况,俩小孩出门前,他把阮萝放在皮包内的小手绢拿出,折叠好放在她裙子的小侧兜里供她擦汗用,然后特意叮嘱道:“要拉紧贺昀哥哥,不要贪玩,不要和贺昀哥哥走散了。”这话,虽说给阮萝听,更像是说给贺昀听的。

        阮萝很听爸爸的话,一出宁奶奶家门,就力气重重地去拉贺昀的手。贺昀分出两根手指给她,她便紧紧攥着那两根手指,这不由得让贺昀想起了每次跟她拉手而行的小结巴。因为想起小结巴,贺昀也想起来了欺负小结巴的那个凶恶大孩子。刚刚真是被小小孩给烦死啦,竟然都忘了那个危险的大孩子。

        已然出了家门,贺昀也不好意思再拉着阮萝回家去,于是问阮萝:“小结巴呢?”

        阮萝小小的嘴唇忽然弯了下去,凶凶地跟他讲:“不!他不叫小结巴,他叫小浔哥哥!”她变大的声音又脆又尖,把贺昀小小地吓了一跳。

        贺昀怕她像那天一样大哭起来,阮医生就会怪罪于他,连忙哄她道:“好,我知道了,他不叫小结巴。那你小浔哥哥呢?”

        阮萝嘴角上弯了起来,高兴地说:“奶奶带他去学拳了,邵家巷的韩伯伯打拳很厉害。”

        贺昀也想起来了,小结巴好像姓方,于是推测小结巴应该叫方浔。便跟阮萝说:“那咱们去找方浔,看他学打拳吧。”有会打拳的韩伯伯在,就不用害怕那个凶恶的大孩子啦。

        贺昀跟着别的小孩去韩家找过韩建国,所以知道他家在哪里。他走起来很快,丝毫没有顾忌阮萝的小短腿,阮萝给他拖的气喘吁吁,却还在兴奋地讲韩伯伯有多厉害。

        贺昀根本没有耐心听阮萝讲话,她上气不接下气,句子断的乱七八糟。若是认真听她说话,还得去猜她的话意。不用阮萝多讲,他自然知道韩伯伯,就连韩伯伯上初中的儿子韩建国,拳脚厉害的名声也已经传出了十泉里。

        贺昀曾见过一次建国哥施展拳脚时的威武风姿,他幻想着自己将来也能拥有建国哥那样的功夫。同样地,在十泉里的小孩心目中,韩建国就是一个少年英雄般的存在。没有一个不幻想着,自己将来能像韩建国一样拥有一身功夫,拳镇东西南北街。

        十泉里的街巷纵横交错,孩子自然也很多。并且,不论多大的孩子总喜欢三五成群,组成不同的阵营。毋庸置疑的是,无论十泉里有多少个孩子阵营,韩建国都是具有头儿风范的少年人物,连上高中的孩子也惧怕他几分。

        张景茂曾经与韩建国是很要好的朋友,后来却反目成仇了。起初,张景茂是很崇拜韩建国的,又因为互为隔壁邻居,张景茂总是像影子一样跟着韩建国,也曾享受过一孩之下万孩之上的风光。有时候张景茂手上没有零花钱了,还会偷家里的钱给韩建国买吃的玩的。他后来常常懊恼不值,又因为打不过韩建国,一腔懊恼便化为了阴暗的记恨。他总是暗暗注意着韩建国,一方面为了找时机实施报复,一方面想知道韩建国为什么变了。

        仔细想想,好像是一夜之间,韩建国就变了个人,张景茂一点都不认得他了。

        这改变对于韩建国也有点突然。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醒来后,梦的细节已经记不清楚了。但他清楚记得,自己在梦里穿上了军装,成为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整整一天,梦里的激情澎湃和深深自豪感都萦绕着他。

        他再也无心去当一个孩子王,唯有其他街巷的孩子入侵十泉里时,他才会出面,享受作为灵魂人物的高光时刻。私下里,他也开始崇拜英雄,是那些真正为广大人民群众所知的英雄人物们。

        他常常幻想:将来,自己会在战火中为护卫国家而牺牲,或在灾难中为保护国家财产、人民安全而牺牲,又或在危险时舍己救人而牺牲……等他牺牲以后,别人会发现他的日记,会发现他这位英雄人物在小小年纪就已经做好了为人民群众牺牲的准备。

        韩建国对待自己的理想,在经历了一番五花八门、不切实际的幻想之后,开始付诸于行动,他的日记也从干巴巴毫无真情实感的名言警句转变为了事实事件。他在公共汽车上给陌生的爷爷奶奶让过座;帮人民警察抓过小偷、流氓……十泉里的老幼病残,在他改变之后,没有一个不受到过他的帮助。

        他常常忙过了头,以至于,没有时间去想别人到底需不需要他的帮助。

        在这期间,韩建国帮助最多最久的是小结巴方浔。

        哑巴妈跑了,傻子爸死了,撇下年幼多病的小结巴跟着年迈的方奶奶一起生活。整个十泉里的居民都对这户老弱家庭充满了同情,尤其近半年来,每每见到小结巴,韩建国心里都会涌起浓浓的同情。他很想帮助小结巴,也曾以自己在十泉里的孩子王地位震慑过那些欺负小结巴的孩子。然而,还是会有孩子暗暗欺负小结巴。小结巴若是如此长大,等以后工作了也是要受欺负的。他不能以强欺弱,把每个孩子都揍一顿,便好心地替小结巴想得长远了一些。

        于是,韩建国牺牲了自己宝贵的时间教小结巴打拳。当然这帮助是不为第三人所知的,恐被其他孩子知道了,都要缠上来拜他作师父。但因为小结巴不愿意,这秘密的助人为乐里也带着点胁迫。

        小结巴被韩建国威胁后,也不敢告诉奶奶。起先韩建国只是休息日才教他,方奶奶也没有发现,以为方浔外出玩耍几个小时,是找到了合适的玩伴。

        有时候给方浔洗澡换衣服,看见方浔身上有破皮或乌青,方奶奶询问可是有人欺负他了?他垂了眼皮摇摇头,结巴着说:“没……没……没有。”

        方奶奶虽然心疼,却也不再追问下去。男孩子嘛,毕竟和小姑娘不同,玩起来打打闹闹、磕磕碰碰的,很正常。方奶奶不敢过于保护娇惯着方浔,怕养娇气养懦弱了,他更合不了男孩子的群。

        由暮秋教到入冬,韩建国发现小结巴进步很慢,遂放学后一有时间就给小结巴加课。

        方奶奶觉得韩建国都那么大了,且又是个心善懂礼貌的好孩子,哪能够再欺负方浔呢?他即有耐心带方浔玩,方奶奶也不担心方浔会受欺负。

        这日,还不到晚饭时间,韩建国来到萝葭巷四十九号方奶奶家,说他爸爸厂子里放电影,等吃完饭了,想带小结巴一起去看。方浔扭扭捏捏地不想去,方奶奶代他答应了下来。

        到点了,韩建国来接小结巴,方奶奶还给他包了些糕点和瓜子,让他们看电影的时候吃。在方奶奶欣慰的目送中,韩建国一手拿着小零食,一手拉着瘦弱的小结巴离开了萝葭巷四十九号。

        机械厂放电影是真,否则也骗不住方奶奶。只是,韩建国把小结巴带到秘密练功房,让他独自练拳后,自己跑去了机械厂看电影。一场电影放完,韩建国仍沉浸在电影带给他的激动里,把小结巴忘了个干干净净。

        方奶奶根据电影的时长,估摸着方浔回家的时间。等萝葭巷四十九号其他看电影的人回来都快一个小时了,她不得不去韩建国家找方浔。

        韩友信的二女儿韩巧巧开的门,听方奶奶来找方浔,云里雾里地把爸爸喊了起来。韩友信今日睡得早,披了件夹袄出来问方奶奶是怎么回事。待听得这事和韩建国有关系,直接把正在写电影观后感想的韩建国揪了出来,叱问道:“小赤佬,方浔呢?”

        韩建国正迎着一盏烛火,对着一面空白的日记纸,凝神思考着:若有一日,他被“王连举”“甫志高”这等叛徒出卖,然后被敌人抓住百般折磨,手指插竹签、灌辣椒水、坐老虎凳、被恶犬撕咬……,他一边想象着自己即将遭受的这些酷刑,一边对自己的心和灵魂进行深度拷问,“韩建国,如果被敌人抓住的是你,你能抗住敌人的酷刑吗?你能不当叛徒,忠于人民,忠于党吗?”

        可他还没有来得及得出答案,就被一个铁掌揪了起来。爸爸的叱问,二姐重复了一遍,他才听明白,等回过神,他又有点怔住了。他记得离开练功房的时候并没有锁门,而且路上也跟小结巴讲了好几遍,把那套拳法的动作练够四十遍就自己回家去。以他对小结巴的了解,就算练得再慢,也早该回家了呀。他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跟爸爸和方奶奶解释,于是趁爸爸不备,一个箭步冲了出去,跑了几步,丢下话:“你们不用跟来,我去找小结巴回来。”

        韩友信立时知道这事真与韩建国有关,连忙又套袖子又提鞋,要追着韩建国出去的时候,不忘叮嘱方奶奶一声:“方奶奶,外面又冷又黑的,您先回去吧。别担心,我保管把方浔好好地送回家去。”他虽这样说,方奶奶仍是颠着一双三寸金莲跟了过去。

        韩建国教方浔练功的主要场地有两个,休息日,时间充足的情况下,韩建国会带方浔去木材厂。从十泉里到木材厂,要行过两条大街、三座石桥。一般情况下,没人会去那里,即使木材厂的工人偶然看见了他俩,也不认得,只当哥哥带弟弟出来玩耍。木材是从来没有丢失过的,因此对他俩也不甚注意。

        另一个练功场地,是韩建国在时间紧张的情况下就近挑选的,十泉里的道观巷。道观巷与柳枝巷有两巷之隔,名字源于小巷里的一所旧道观。旧道观虽然占地不到两公顷,却有殿宇五十四间。一九五八年,道观被用作集体所有制皮卷尺厂房,为十泉里及邻近街巷没有工作的居民解决了一大批就业问题。

        据地方志记载,此道观始建于宋末元初,至新中国成立,已几经兴衰起伏。虽然几被修葺,但当作皮卷尺厂房时,每一砖每一瓦,都在向工人们默默诉说着岁月的沧桑。

        十泉里的居民对道观是有着敬畏之心的,即使无关封建迷信,仅是这屹立数百年的建筑,便是一重重文化与历史的沉淀。

        故而,当皮卷尺厂有鬼怪之说传出时,十泉里的许多居民虽然嘴上不信,心里却是又敬又怕的。闹出鬼怪传闻的是最后一任道观主持生前所用的寝房和书房,厂长和工会主席虽然再三安抚教育工人,却仍旧驱散不了工人们对这两间屋子的惧怕,最后只得常年锁上,闲置不用。

        闹鬼屋子紧挨着杂物库房,无事便无人来这边,到了下班时间,这边更是寂静异常。韩建国自认是党和人民的好同志,怎会信鬼神之传?他责令方浔爬洞,自己翻墙,待落地,正对着便是那两间闹鬼的屋子。他开锁的功夫,是不学好时跟张景茂学的。二人偷偷占用闹鬼屋子有些时日了,倒也不曾被厂子里的人发觉。

        是夜月光清冷,韩家父子一前一后跑进了皮卷尺厂。闹鬼屋子的门上了锁,韩建国便以为是方浔锁了门回家去了。他对紧随而来的爸爸讲,“爸,小结巴已经回家了。”

        双眼贴近满是污垢的窗玻璃,韩友信看不清里面是什么情况。他对方浔回家的说法似信非信,却想要亲眼确认一下韩建国领着方浔在这屋子里做了什么坏事。

        紧跟着韩友信过来的工厂值班人员虽然不知道韩家父子是什么情况,但当韩友信请他帮忙开锁时,也心存好奇地摸出身上的一大串钥匙准备打开门。

        然而这屋子已经许久没人进去过,他的一大串钥匙上并没有这间屋子的,于是准备回值班室去拿。他刚抬起一只脚,就听到屋子里传出了两声咳嗽。他大惊失色,一把抓住韩友信的胳膊问:“韩师傅,你们大半夜是来捉鬼的吗?”

        韩友信和韩建国也听到了那咳嗽声,本来没有确定是人的咳嗽声,但值班人员的样态让他们确定了。

        韩友信一脚把韩建国踢趴在门上,厉声道:“他把方浔锁在里面了!”

        闹鬼的屋子常年不通风、不见日光,本就格外阴冷潮湿,韩建国怕小结巴偷懒,还命令他脱了夹袄。小时候,爸爸就是如此对他的,数九寒冬,也让他穿一件薄汗衫在院子里练功。

        自韩建国走后,方浔想着建国哥教他的招式练了几个回合。一盏蜡烛微亮,时而被风吹得火焰跳动,他想起皮卷尺厂闹鬼的传闻,不由得又怕又冷,渐渐缩在了一张红木罗汉床上。许多任道观主持都是在这张红木罗汉床上逝世的,厂里大胆的职工到底没敢把它拉回家去用,偌大的屋子里,唯留了这一张床。

        罗汉床上没有被褥,只穿着一件棉布套头衫的方浔抱紧了双臂蜷缩在床的一角。纵然怕鬼,他也不敢偷懒早点回家。因为比起从没有见过的鬼,建国哥的拳头却是他亲身挨过的。建国哥随手把他脱下来的夹袄放在了罗汉床上,伸手可得,他也不敢拿过来穿,因为建国哥说过,不练完不许穿衣服!

        方浔就这么在寒冷中越来越不想动弹,闭起了眼睛似睡非睡。当听到有人跟他说话时,他以为是建国哥回来了,想赶快起来练功,却连眼皮都睁不动了。等好不容易睁开眼睛,屋子里却一片漆黑,连微弱烛光也没有了。他想回家找奶奶,然而只是在床上移了移位置就又睡了过去。

        待韩友信喊他时,他似乎听见有人喊自己,也回答了,但听在韩友信耳中却只是轻不闻的一声哼哼。他摸了摸方浔滚烫的额头,连忙脱下自己的袄子裹住他,方抱起这软软的小身体往外冲。

        韩友信抱着方浔急冲冲出皮卷尺厂大门时,韩巧巧扶着颤悠悠的方奶奶也走进了道观巷。韩巧巧眼睛明亮,认出了急躁躁大步走的爸爸,因没有看见爸爸抱着小结巴,遂高声问道:“爸爸,找到方浔没有?”

        韩友信回道:“找到了,你们别过来了,你扶着方奶奶往阮医生家去。”

        冬月照在十泉里所傍的那条河河面上,冷泠泠的光,照不清疾行的两队人。偶有野猫由瓦上蹿过,驻足屋顶片刻,幽深的眸子映着河里的月光,警觉地瞧着街上匆匆行走的人。

        韩友信和韩建国远远地把韩巧巧和方奶奶甩在了后面,方奶奶的一双脚是封建社会里被摧残至骨折变形的一双小脚。石路硌着她的脚,脚疼仿佛顺着血液连到了那颗尝尽亲人生离死别之痛的心,又痛又怕的一颗心也剥离出体外,追着韩家两个男人疾走进了萝葭巷四十九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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