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花娆衣1
商队的脚程很慢，一路上走走停停，半个月的时间才到平阳。
温不言与我在平阳告别，他说有些事要处理，让我自己先回去，平轩阁中再见。
只要一到陈国的旧土上，他就格外忙。平阳正好有他的上官子瑜，正三品太常寺掌事，他一定是饿不着冻不着的。
于是我把他出门带的银钱都私藏了。
四月，正值春日，风光大好，平阳城中来往的百姓摊贩络绎不绝，商队的管事跟我说这次要在这里歇上三日，又说平阳如何如何的好，言外之意让我没事出去转转，不然跟他们一群男人吃喝在一起，他们有些放不开。
比如不方便划拳喝酒时袒胸露乳。
我心中了然，当天下午就游船去了。
曾经陈国的地理位置真的很好，靠山靠水，一条运河流经大大小小的城镇，沿河边开了多家画舫，每家的名字都取得很有诗意，什么洛神舟、柏舟、长相思、红桥苑、鸳鸯阁……
我掂了掂手里的银子，随手挑了中规中矩的一艘。从外面看过去，这艘画舫含蓄许多，上下两层，二楼圆形的拱窗开一半关一半，窗内青纱帐被风带出窗口，窗内女子曼妙倩影若有似无从窗口一闪而过。
主要是名字比较特别，叫花娆衣。
踏上舷梯，画舫一楼廊角处突然拐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李鹿。
上一次见他还是两个月前的平轩阁内，他领了秘命出门办事。
“唐三？”
李鹿对在这种风月无边的地方碰到我显得很震惊，看来他还没回阁，阁内的平安信应该是白写了，不过还好，在信中我也没写几个字。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李鹿的眉头皱成一个川字。
我扶着舷梯的扶手走上去，指腹擦过木制扶边粗糙的纹面，朝他拱拱手：“我跟师傅去吴国除妖了，办完事正准备回去。”
“那阁主现在哪里？”
想到上阳子瑜风姿翩翩的身影，我背手而立，笑道：“会情郎去了。”
身下船边河水泛泛，吹过的风中有草泥的凉意。
“你呢？快两个月没回去了吧，师傅交代的事情办的怎么样了？”
正说着，一声窃窃地“公子”，我这才看到李鹿身后还站着一个低眉的女子，巴掌大的圆脸，两侧青丝擦过耳畔，紫色的锦绣衣裙衬得身姿曼妙无比，绣满繁复花样的外衣在风中扬着角儿。
盘着一个简单的发髻，插一根通透碧色的玉簪，耳垂上也挂着一颗圆形的玉珠。
碧玉通透，大方好看，价值不菲，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姑娘。
“公子伤势未好，不可吹风，随小娆回去吧。”女子说罢，看向我侧身行了个端庄地礼，说：“小女花小娆，见过唐三姑娘。”
我朝她拱拱手，花小娆……画舫花娆衣……
果然舫如其名，美人巧笑倩兮，如花般妖娆勾人。
回身相看，李鹿身高八尺，一身秀水蓝袍，飞扬的眉望着远处，一根长飘带束发做发冠，白色长带与黑色的发丝纠缠着垂在身后，姣如玉树临风前，身下水枕风船，好不惬意。
只是……
“李鹿，你受伤了？”我盯着他从头看到脚，唇色也不点而朱，不像有伤在身的人。
李鹿无奈对上我怀疑的眼神，说：“小娆姑娘照顾的很好，我已经无碍了。”
“不用多说，你看着也不像有碍的样子。”我笑着。有碍无碍也跟我无关，痛又不痛在我身上。
窃窃美人还是如临大敌般抬手扶住李鹿的胳膊，将他搀进画舫屋内，我跟着走进去，舫内靠窗摆了几张净桌，李鹿与花小娆坐下在一侧，桌上摆了把茶壶和几块点心。
我跟过去坐下，拿一块点心塞进嘴里，边吃边问：“你差事办完了没有，要不要一起回去？”
“办完了，一起回吧。”
李鹿抬起右手给我倒了杯茶，花小娆正拽着他左侧的袖子，一双眼睛里满满地情谊。
我看不下去，偏过头喝口茶。点心是枣泥馅儿的，有点噎。
喝完茶，我先回商队去取东西。抱着七玄梅琴与领队和管事一一告别，管事拉着我的手故作不舍：“唐三姑娘，一路保重呀。”
我笑道：“要的要的，以后我们常相见。”
“贵人事忙，使不得使不得。”管事一脸惶恐，连连摆手，引得领队爽朗的笑声。
商队领队的人叫大锅头，一脸络腮胡，有不同于一般人的稳重和开放，闲聊时听他讲之前的见闻，燕国的海，吴国的沙，砍过的山匪，和穹窿山顶涩涩青梅泡成的清酒。
他自称齐国人，母亲是燕国人。跨国缔结良缘的夫妻还是难得的。
再回到画舫时，花小娆起身来迎我，她脸上沾染着少女的羞涩，满怀歉意的说：“唐三姑娘，我都打点好了，请坐我的舫船一起走水路吧。”
我挑眉，看着她身后船厢内李鹿一脸默许的神情。他以前给我讲过许多话本，一定算不到自己也有身居话本戏的这一天。
“也好，只是中间要去一趟藁城，我在那边落了点东西。”
想到白汀还在藁城的客栈中等我。但我还不能现在直言，不然以李鹿的性格，又要叨叨我一路。
河水流向自东往西，我们从西面平阳去往齐国国都藁城，是逆水行舟，马车一日的路程，走水路要多走两日，我还想耳根子清净些。
春季雨水多，河水流速快，水路果然很慢。第三日夜里，画舫船身摇荡的厉害，应该是快到藁城了，我起身倚在床头从半开的窗户中望出去，一轮明月挂在天上，辉辉月色给船身渡了一层银霜。
几个黑影从窗前依次闪过，我拿件外衣披身出门，一个蒙面的黑衣人正巧摔在我门口。
巨大的动静惊起河滩的水鸟扑棱着翅膀飞起。
“唐三小心！”
月光下李鹿穿戴整齐，手执长剑没入他身前一个黑衣人的胸口，抽剑时喷-射-出的鲜血淋在他那身蓝色衣袍前。
可惜了，那身衣服我还挺喜欢的。
我低头看着卧躺在脚边，一只手捂住胸口一只手伸向我，一边□□着，一边还妄想抓我的黑衣人正呕出一口血。
我抬脚踩上他向我伸出的那只手，用力在船板上碾了几下。
“公子！”
一声惊呼，我和李鹿双双抬头，是花小娆。
她满面恐惧，颈间被一把匕首抵住，锋利的刀面闪着寒光。
挟持住她的黑衣人躲在她身后拉住胳膊往后扯了几步，站在一个李鹿的长剑够不着的安全距离，开口说：“交出七玄梅琴，不然……”
说着，略带威胁的将匕首又向花小娆的脖子递了几分。
李鹿完全没理会黑衣人的威胁，执剑的手腕转了一下，长剑向黑衣人快速飞去——正入脖颈，大量的血喷出来。
等我回过神时，船头一片狼藉，花小娆紫色的衣裙仿佛在红染缸中泡过，脸上也是血，月色下一片骇人景色。
李鹿走过去从黑衣人颈部拔出长剑，那人的血已经流的差不多了，伤口处像个小泉眼，咕嘟咕嘟的冒着，做最后的挣扎。
花小娆瘫坐在血滩中抬起一张苍白的脸，她喃喃着：“你……你……”
又起风了，她未梳的青丝散开在风中，包含恐惧与不解的几个字从她喉咙深处挤出，“你竟不怕他会真伤了我……”
声音吹散在风中。
李鹿怔了怔，长剑“当啷”一声从手中脱出摔在地上，他身形僵了一下，好像要蹲下去抱一抱这个初见此等场面的姑娘。但最后只是弯腰重新把剑拾起，背过身去走了几步，说：“不会的。”
显然这简单的三个字对小娆姑娘起不到任何安慰作用。
我知道李鹿的剑有多快，知道他剑术有多高。平轩阁三年间遭到不少暗杀，也接待过不少有来无回的刺客，有时候抓到活口和怕死的几个，温不言也不审讯谁派来的，坐在廊下对灯翻书，等下面跪着的人受一番自己心里的折磨，才淡淡吩咐一句“带下去吧”。
李鹿在阁中时，多半是杀透后再丢，李鹿不在，温不言就看一会书后自己去丢。平轩阁院墙之外是湍急的江水，我从来不担心他们还能活着回去复命。
风吹起帷幔，远处河流尽头露出鱼肚白色，岸边逐渐看到一些零散的房屋，快到藁城了。
花小娆沐浴更衣后来到我房中时，我已经对李鹿招待完整关于七玄梅琴的全部细末。
他倚在桌案前仔细地拿绢布擦剑，清冷的眉眼很平静，像王室中的贵族公子，举手投足间带着自小养成的高贵仪态。
从他口中，我知道了若想用七玄梅琴看到一个人的前世今生，须用法术将自己的魂魄与琴魂系连，而且弹奏者是无法看到自己的事的。
这狠狠击碎了我想对镜抚琴，看一看自己前世今生这个想法。
碧色琴身，蚕丝琴弦。
我抬手轻轻抚上去，听到李鹿的疑问：“你说阁主答应教你修习亘术？”
“是啊。”我抬头不满的看着李鹿，质问说：“平轩阁就我们三个人，你们两个人都会，就我不懂，师傅早就该教我了。”
“你可知……修习亘术之人需要有灵根。”
“我知道，在桃源城时钩蛇说我的身子可以做换魂的容器，我想我应该有点灵根在身上。”
“那你又可知……修习亘术之人，要求至纯。”
至纯？莫非要修习的人一辈子不能成亲？
我疑惑的看着李鹿，听到他继续说：“就是完整的……人。”
他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抓过我的手贴上他的胸膛，感受到来自他胸口的心跳声。
他的声音落在耳畔，他说：“唐三，你知道吗，你的心不会跳……”
刚进门的花小娆正听到这句，一声惊呼，端着的点心连盘摔在地。
晨光熹微，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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