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王冠之重

今天是除夕。

        好多个除夕之一。

        平常又正常，对他来说。感受不到节日的氛围。九点多钟醒来后，他裹上睡袍，走到阳台坐下，在吹拂来的冷风里，一边喝冷牛奶，吃冷面包，一边放眼眺望着喧嚣的城市。

        冬季的天空总是灰蒙蒙的，阳光总不够慷慨。飞机划过苍穹，响起一阵隆隆声。谁还在回家的旅途上？他回到了家，却注视着远方。

        这座城市甚少下雪。记忆中似乎前年下了一场毛毛雪，就跟毛毛雨一样，一落地便化了，小气得不得了，却也刚好够润湿地面。他总觉得温度已经低到足以下雪的程度。他想见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雪，看看雪中的城市是怎么样的？只要和眼前的不一样就可以啊。

        没过一会儿，他终究抗不住寒冬的冷意，瑟缩着回到屋里。客厅的墙上“正大光明”地挂着爷爷曾经的佩刀“耳语者”，在一个十分显眼的位置，像一幅精致的装饰画。韩柠在接受爷爷的赠给时将其改名为“复仇”。可他至今一点都还没见到敌人的影子，调查也进展得十分缓慢。心里似乎郁积着一口气。

        每日，房间里都在聚集着一层看不见的薄灰。他不知道一个人打扫房间的意义是什么。于是只懒散地扫扫够得着的地方。在陈灰堆积之处，宛若记忆的边边角角。它们在空调的暖风里飞扬，使人闻到一股灰尘味儿。偏偏在凉风里察觉不到。

        自从双亲遇害后，他内心里的亲情便在逐日消亡，随之而来的自然是无可避免的孤独，而他青春期的叛逆都还没尽情地发泄呢。可少年熬过了最难熬的那段日子。他甚至好长时间都没给爷爷打个电话聊聊天。他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里就是没有生出那种感情，那种渴望亲情的欲望。习惯孤独后仿佛一通电话也会搅乱他的生活节奏。

        也可能是我长大了吧，他想。

        紧跟着，自己的四名队友也被影子杀手杀害了。特别行动局似乎没有足够的人员再分配到他的队伍里，或者说，他们将他刻意地孤立起来。听他们私底下悄悄谈论，谈论他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他的确不是一个称职的队长，甚至连称职的队友都算不上。韩柠本只决定为伸张正义而浑浑噩噩地活，但在得知特局隐瞒的真相后，漂流的人重新找到了大海里的一座孤岛。

        房间里安静得只能听见来自房外的杂音，听上去却也不像是除夕日的欢庆。

        每一个不工作的日子对他来说都是在浪费时间，他想不出自己不工作时该干嘛。他曾尝试当一位蝙蝠侠那样的城市英雄，可他发现都市里面的丑恶罪行并不是走到哪里就能碰巧能发现的。或者是他缺少该有的情报来源。自己终究赶不上那位侠义的黑暗骑士，所以也就不存在为他量身定做的小丑一角。

        韩队长空有一腔熊熊的正义感，却缺乏相应的睿智。

        索性，他将运动包跨上肩膀，走路前往隔着几条街的训练室。

        训练室是他加入特局两年后，在李科长的帮助下自己和父亲生前的一位朋友合伙开的，当然作为盈利场所，不止他那一间空荡荡的训练室，还设有健身房、跆拳道室、剑道室。

        这个运动场所是父亲的朋友王叔在经营管理，从计划到投入使用整个期间他都没管过。他想要的只是一件彻彻底底的训练室，用来练习自己在特局学习的打斗技巧。只要在家，他几乎每天都会来这里疯狂地流至少两个小时的热汗。他喜欢流汗那种淋漓尽致的感觉。

        可它的生意颇为的惨淡，除了跆拳道和剑道有不少的小朋友报名学习外，偌大的健身房平日里几乎没啥人。

        前几天，他刚回到家的第二天，王叔就找上了他，明确地向他表明了自己的想法。他想要赚钱，建议将健身房改成瑜伽室，然后把几乎占了百分之四十面积的训练室改成羽毛球场。因为韩柠一年绝大部分时间里都不在家，所以没必要空着浪费掉。它的使用率很低。

        王叔的语气里含有不容置疑的态度。当初合伙时，韩柠出资百分之九十的钱，但往后几乎没有实质性的收益，按王叔的话说是一直处于亏损状态。王叔俨然成了它的主人。青年不擅长在人际关系上打交道，人情上也是非不分，当即就答应了下来。他不知道怎么拒绝，只能选择接受。

        今天这个日子里，里面自然没有人。他先做了一会儿热身运动，然后就拿起一把实木模具刀练起来。

        等他告一段落，发现场外多了一名观众。

        “你的招式看上去气势特别的凌厉。”那名观众向场内走来，脸上含笑，“怎么说呢，像是有一种坚定的决绝，在无形之中影响着你的一招一式。”

        他扒拉一下凌乱的头发，略略扭头看向来者。

        “哦，我是王老板请的教剑术的教练，姓陈，平时在此教小朋友的。我今天是专门来这里拿书的，忘在这儿了。”他拿着一本厚厚的书，但韩柠没认出来那是本什么书，只不过对封面上的图画稍稍有点印象。“我以为会没人的呢。嗯……你是王老板的？”

        “远房侄子。”

        “哦！”他微微做了个耸肩的动作，刚准备扭身离开，旋即犹豫一下又回头看着韩柠，“要不，我们俩一起练练可行？正好我对刀剑也颇有些心得体会，刚刚看到你在这里练习，发现你的身手不凡，也是位高手，所以……”他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情。

        不知出于怎样的理由，韩柠答应了。两人各自手持木刀相对而立。刹那间，韩柠率先出动，右手拖刀向前冲去，他的凌厉气势更是先发制人，配以犀利的眼神，在几秒之后与对方刀刀相碰。一声浑厚的木头碰撞音响起。

        卸力后，陈教练挥刀反攻。接下来两人一来一回之间攻守不下百招。中途略微停顿期间，韩柠重新认真打量起他来。果然如他所说，他在刀剑招式上造诣不浅，每次应付韩队长的攻与瘦都是妙招频出，间或还会使得韩柠捉襟见肘。

        刚开始以为他是自吹自擂，纯粹只是个骗骗小孩子崇拜心的“江湖骗子”。往下，两人越斗，韩柠心越惊。眼前这位陈教练貌似一点都不简单。自己可是受过特别行动局专业训练的，在打斗技巧招式等方面都是有大师教授的。然后对方看起来也不过三十来岁，竟然能达到这地步，想来必是位“高人”。

        在不使用血技的情形下，他们几乎打成平手，如果对方没有放水的话。

        分别前，陈教练汗津津的脸上还显出意犹未尽的样子，大有一番棋逢对手之态。而韩柠对此事，是准备向特别行动局上报的，有必要让情报科的同事深入调查一下这位陈教练。如果没有特殊身份或者背景，可以建议让特局招纳他。

        行动科还需要添加成员。

        洗完澡，吃完饭，已是偏午时分。太阳冒了会儿头，就又害怕地躲到云层里去。

        恍惚间，和芙里奈约定的时间快到了，他简单地对镜整理了一下发型，穿上冬大衣，从墙上取下“复仇”藏在大衣里面，下楼去。

        凝视片刻灰蒙蒙的天空，他又在思量着下雪的事情。为什么冬天老是见不着太阳呢？当他听到汽车喇叭声后，遂从失神中回醒过来。车子正好停靠在他面前。

        “不请我上去坐坐，喝喝茶？”车窗滑下来，芙里奈笑着开口。

        “我家里没有茶叶。”他打开后车门，坐在驾驶座后面的位置上，把长刀横放在膝上。

        “喝口水也行啊。”她没好气地嘟囔一句。“你知道不，没谈过恋爱的男生就是像你这样的，不会说点好听的话，表现平平。哎，你就不能开回车，让我休息一下吗？”

        “我不会开车。”他其实会开车，只不过很少开。

        她知道他在扯谎。“聪明的男人应该在女人面前展现出他的男子汉气概来，即便不会开，也会说一些‘我愿意为你去学’之类的话。”

        “男人的聪明不是表现在女人身上。况且，我又不需要求偶。”

        “呃……好吧。”

        “但我会保护你。”他真是面无表情地说出这句话来，而且丝毫没有什么暧昧的语气。像是在陈述一件极普通的事实。

        “保护我？”她重复道，从后视镜里打量到他的脸庞。又是一个实打实的典型男人！可她不想反驳，有些根深蒂固的念头靠“据理力争”也改变不了。而是违心地说出：“嗯……这句话还不错。”

        沉默有顷。

        她最讨厌的事情之一就是开车：无聊枯燥又浪费时间的一项活动。开车意味着好长一段时间里不能做任何事情，只能眼睛注意前方，连脑袋里的思想都给禁锢住了。“你有没有想过，你的‘王冠’会因为复仇而变色、变重？正义王冠会变成罪恶王冠。”她不得不找些话题来缓解一下沉闷的气氛。在个人司机给她开车时，她则讨厌聊天说话。不是因为她要求司机必须集中注意力在道路上，以安全第一，而是因为她要看书。她只能挤时间出来看看书。

        “我不在乎。”他故作镇定地说。他思虑再三，认为自己能把控好正义的尺寸，不至于会发生质变。

        “看来要改变一个人其实很容易，甚至都不需要一条蛇。人们总是会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而堕落——”

        “这不是堕落，是理所应当的选择。”

        “是吗，人类？”她不置可否。“可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和一位杀手同坐在一辆车里，她曾经杀过人，将来也可能会杀人。”

        “我会阻止你的。”

        “我会把你牵扯进来的。”她嘴角勾勒出一丝奸诈的笑，“你迟早会成为我的帮凶。”

        “我不会的。”

        “虽然我是你的引路人，可灰暗世界里的规则你得自己学会才行。任何的道理都不是教会的，而是他学会的。”她像是一条蛊惑人心的蛇。“你也别痴心妄想地浅尝辄止。”

        韩柠静默下来。无话以答。几根手指摩挲着刀鞘上的雕刻花纹。

        她从后视镜里瞧了瞧他略略歪向一旁的侧脸，“你和那位小女生相处得怎么样了啊？”

        “哪位？”

        “就是整天跟着你转的那个啊。”

        “我们是同事……”他显得有些慌乱，开口解释。样子看起来像是中学时代被同学调侃的少年一般。

        “她喜欢你。”她嗤嗤窃笑两声。

        “我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了，你甚至都不知道‘喜欢’是什么样的。但你现在知道了啊。你不喜欢她吗？”她颇为讨厌地追问。

        “我们只是同事。”

        “难道你们特局还有规定不能谈办公室恋爱？嘿，开车时候很无聊的嘛，拜托，陪我聊聊天打发一下时间嘛，不要像根木头坐在那里好吗？”她好奇又认真地问，“难道你在睡觉时就没有幻想过那种画面吗？没有做过那种梦？”

        “没有。”

        “那当你欲望来的时候，你会□□吗？”

        “你话怎么这么多！”他的脸烧起来，开口愤怒地怼她。

        “你不会连那种视频都没看过吧？小处男。”她嘻嘻笑道。“我记得我读书的时候，听同学说班上一群男生晚上在寝室里看片，被班主任查寝抓住了。”

        “你真是不知羞耻。”他瞪眼怒眉地说。

        “那到底是看过还是没看过呢，正人君子？”她丝毫没介意他的话。

        韩柠闭上眼假寐，不再作答。不过脑子里的思绪纷飞。

        被芙里奈提起管荣后，似乎一发不可收拾。每当他打算思虑接下来可能会发生什么，怎么应对之类的，脑海里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管荣的音容面貌来。他的确有曾幻想过和她在一起时的情形，甚至他还梦到过。他无法解释，同样，这也说明不了什么。

        我不喜欢她。我也不想谈恋爱。谈恋爱是一件极其麻烦的事情。他不想为此耽误太多的时间。我要找到神明，然后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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