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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小大人的昨日


王水决定在开学前回去看望自己的父亲,尽管那个家庭不欢迎他,但他身为人子,理应尽一点最基本的孝道。

        但他没料到,回到家后,他竟然受到了父亲的热情欢迎,只是另一个人彻底垮下了那张脸。当天晚饭时,他才知道,原来在这一百平米的房子里正在发生一场战争:夫妻俩吵架了,在闹离婚。近来大部分时间都处于上个世纪美苏那种“冷战”状态,时不时地会有一场枪林弹雨、炮火连天。

        他从两人四下横飞的唾沫里听到了片言只语,很快便猜出了前因后果。可说实话,这和他没多大的关系,因为现在住在房子里的那个女人不是自己的亲生母亲,他也不爱那个矮胖的男人。

        男人在自己的妻子难产死后三年重新找了个女人。她是个没有多少文化的粗鄙女人,一副市侩和斤斤计较的模样扭曲了她那张原本就平凡普通的脸,连说话的语气和态度都具有攻击性。他时常暗地里拿她与自己未曾见面的母亲做对比。母亲铁定不像她,他想。

        他离家七八年,杳无音讯,回家时不仅带回来一个女人,还领着一个四五的小女孩。当他们一家三口出现在青瓦土砖屋檐下时,八九岁的王长河感到分外的陌生。那就是爷爷口中的爸爸吗?他躲在爷爷的身后,盯着他看。随后几天里,他心里还没完全接受突然出现在他愉快世界的“父亲”,他们三个是那么的幸福。我自己和小伙伴们也很开心,他这样想。“爸爸”和“儿子”这两种身份对两个人来说都显得有点多余。他只在刚见面时羞怯地叫了他一声爸爸,那还是应爷爷要求才喊的。而那个男人似乎也不介意,和他真正的家人在同一屋檐下过着不同的生活。

        很快,父亲就在市区里买了一套一百多平米的房子,房子不是很大,却可足以容纳四五个人。可迫于自己妻子的强烈反驳以及与兄弟姐妹在赡养老人问题上的分歧,男人没有把自己在农村的年迈父亲和幼小的儿子接到自己的家中一起生活,每年只是拿给老人生活费及赡养费来略尽自己的孝道。终究成了另外一个家,钱财也都是恰到好处,“刚刚足够”。

        直到王长河读初三,爷爷因年轻时过度劳作而积攒下的痼疾去世。那几天的世界被泪水弄得模糊不清,像是隔着镜子上的水雾,看不清里面的景物。可怜的少年哭得很伤心,有些心软的邻里村妇都忍不住拭泪悲悯,坚强的长辈们也不断的好言相慰。长河的殇泪洒满了从青瓦贫家到荒地坟冢的送别路,心底里的情感被离别泪裹走了大半,孤单袭上肿胀的眼睛,心底认定自己在世唯一的亲人抛弃了他独自远去。

        有多少孩子曾体验过这种与至亲的别离伤感,那位一直抚养他长大的老男人,担起的是父亲的责任,却得不到儿子般的善孝。旧时代的人情味儿重,却也逐渐被淹没在新时代的金银纸财的大浪之中。至于是进步还是倒退,这或许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可不幸的是,缺少了认真思考的“柏拉图”。

        无奈之下,父亲才不得不从自己的父亲手中接过自己对王长河应背负起的身份角色。它不是叫人惊喜万状的遗产继承,而是包袱的抛甩——可爷爷省吃俭用的那三万块钱也被自己几个儿女瓜分个干净,还有猪圈里的那两头肥猪,几只鸡鸭,也都成了他们餐桌上美味可口的食物。丢脸的是,他们为此还争吵过一段时间。

        长河下榻在另一家钢筋白墙里,像是一位被邀请的客人,拘谨得不知如何安放自己的手脚。男人的悍妻精明地意识到了这一点,经常让他打扫房间洗衣服做饭。但他不觉得继母是在欺负他,因为以前在农村他也经常帮爷爷做事,甚至还得顶着烈日下地干活。继母也没过分地苛责他,只是在钱财上吝啬得像是商人夏洛克。还有她眼里的嫌恶让他更加无所适从,自卑自怜。

        他融入不到这个家庭里去,尽管他很想。于是他努力地做事来弥补自己给这个家带来的不良影响,他觉得自己像是餐桌菜碗里的一根刺,讨嫌地横亘在幸福的三口之家面前。孤独的少年时常想起自己的爷爷,独自在夜里默默流泪,可泪总有流完的那一天,伤痛也总有愈合的那一天。时间终究会愈合所有的伤口。

        父亲一直不喜欢他。长河自然不清楚原因,只是从小经常听邻里的取笑,说他害死了自己的妈妈,所以爸爸抛弃了他。由此,少年便认为男人恨他是因为儿子害死了自己的妻子——看似很公平的一命换一命——那个男人就把罪过归咎在了他这可怜的小东西上。长河天真又懂事,并没有过多地责怪父亲的偏见,因为那至少还证明着他很爱自己的妈妈。

        谁都会有小性子坏脾气,但在那个家里,作为一名客人,他没有爆发的权利,便一直忍耐着,从没有抱怨过。他穿最廉价的衣服,用勤劳干家务,没有一毛零花钱,哪怕想买本资料书都不敢低声下气地讨要。这些全都是继母的掌控,她双手握着钱财,并牢牢地捏住,不轻易撒手。他也一直努力地想要表现自己,但有些人源自骨子里的恶思想烂性格终究改变不了他们表现出来的丑陋,偏偏这丑恶还不在法律的管辖之内。

        可讲真心话,虽然继母对他的要求很多,但从没打过他,连父亲也没有。风平浪静的和谐只有最敏感的人才能发现其下的涌动暗流。

        除了去年自己犯下的那宗大错。那真的是一宗大错,连他自己都很后悔自责。

        在他高三毕业后,继母以他已经成年为由,要求他暑假自己赚大学的生活费和学费。他便整天出去打工:去餐馆里当服务员,去工地搬砖抗水泥袋……

        让人欣喜的是,开学时,他除了付完自己的学费后,还用余下的钱买了一部手机。为了能维持自己的大学生活,他读书期间时常去外面兼职赚钱,有时候半夜才回寝室。

        从他成年以来,他就能自力更生了。这是一段让人很自豪的经历,因为在中国没有多少孩子能靠自己做到这一点;同样,它也是一段让人很心酸的经历,同龄人都在父母的宠爱下,可以在暑假里去旅行,在读书的空闲时间可以开心愉悦地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而他一有空就不得不为了自己的生计奔波,完全对什么社团提不起兴趣,或者说也没有足够的精力去参与。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连一个兴趣爱好都没有。他提前步入了现代社会年轻人的行列之中。

        直到大一下学期,刚开学没多长时间,他在午夜回校途中被组织的人发现并被吸纳进组织,自此为其效力。从那以后,他便摆脱了四处打工的艰辛生活。这算不算是一种拯救,他不清楚,但他内心还是对此怀有一丝感激。

        他甚至也能理解引渡他进组织的人在一旁看着他被打的行为。能靠自己就绝不求人。

        王水心里很困惑,他比同龄人早经历了这么多生活的艰辛,见了更多社会的险恶,挨了更多疼痛的拳头,为什么芙里奈还是说他只是个小屁孩呢?

        他完全不能接受这一点。

        和几乎所有的中国男人一样,他的父亲是个十分传统的中年男人,他接受不了自己的孩子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这一事实。他尖酸刻薄地把自己养了十几年的女儿称为野种。

        男人表情痛苦地告诉自己的儿子——现在他只认为自己的儿子才是世上最亲的亲人了。他因为自己的几个同事在酒桌上的几句戏言,说他的女儿很漂亮长得不像他,就萌生了想法。在他仔仔细细地观察了女儿王然一段时间后,骇然发现她的长相和性格的确和他不像,于是偷偷地拿着她的头发去医院里做了亲子鉴定。随即,男人愤怒地回到家里把鉴定结果一巴掌拍在茶几上,拍在正在看电视的妻子的面前,咆哮道要求妻子给个解释。然而,其实他心里明白,无论自己的妻子怎么解释他都不会相信的,他相信的是那张纸,他只是想让她亲口承认,这样他才更有理由,更能理直气壮地发泄自己的怒火。中国男人在这上面的尊严是一桶火药,触之即炸。

        妻子刚开始很懵,随即便撒泼打诨的和他大闹大吵起来,先是责骂他不相信自己,接着见丈夫丝毫不退让,便掏心掏肺地说她没有和除他以外的第二个男人睡过觉。父亲一脸坚决,不相信妻子,固执并有理有据地认为自己当初得了个杂种,蠢到要了个便宜女儿。

        继母哭闹得很凶,没日没夜地在家里吵嚷,父亲也不依不饶,态度决绝地要离婚。夫妻两人也不管不顾他们刚上高一的女儿,搅扰得这个正处于青春叛逆期的女儿很是心烦,抛下一句要离家出走的话。王安全这个男人一时口快心狠,说走了更好,根本不顾母女俩的哭闹,晚上和王长河一起睡觉,在昏黑的环境里,把事情讲了一遍又一遍,同时也对他特别亲切起来。

        长河沉默以对,床上突然多了一个人,却也睡不着觉。父亲有时说着说着,总会向长河表达自己深切的悔痛之情,还会回忆起他的母亲,不知不觉便向儿子讲了很多关于前妻的事。

        他一直都知道家里发生的事儿,王水面向窗户侧卧,沉思着。

        夜晚的灯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来,空调的轻微响声在证明它还在努力工作。他一动也不动,爸爸在床的另一头烦躁地翻来覆去,压迫得床架子吱吱呀呀地惨叫——王长河不跟他去睡主卧里那张舒适的大床,他只得跑过来挤一挤。妻子和自己的女儿一起睡。主卧空了出来。

        他对父亲无论是懊悔还是久远的故事都无动于衷,平静地接受它们,哪怕是关于母亲的一些往事,那颗被压迫的心依旧如平常一样平缓而有力地搏动着。每天晚上,他都先听到他的如雷鼾声,接着自己在某个时间进入梦境。

        我既不原谅或责怪,也不接受或拒绝,只和仿若昨日一般生活,做自己心里认可的事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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