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王者的屈服

“明天我要出差一趟，可能需要两三天，这两三天你就自己跑步锻炼，再熟悉一下自己的打斗技巧吧。自觉点。”在城市夕阳的斜晖里，他们坐在操场的看台上。皮肤上的汗水还在身体的表面尽情地流淌，毛孔在张大口努力地散热，台阶上的余热在灼烧着屁股，像是在催促他赶紧行动。又是一天的时间过去了。

        “嗯……你要去哪儿啊？咳咳……”冰凉的矿泉水呛到了她的喉咙，她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好半天才缓过来。“李科长让我跟着你的，你出差我也可以去啊。顺便带我见识一下你们的工作是不是？上次就只是跟踪人，太无趣了，这次又是什么样的工作啊？”

        “呃……我这次是私事——”

        “私事啊？”她坏笑两声，“难道是去见你的女朋友吗？”

        “不是。”他脸上的热晕仍在。“我要去找一下黄队长。”

        “黄队长？难道就是九队的黄希夷队长吗？局长的女儿那个？”她吃惊地问。

        “嗯，是她。”

        “你在追求她吗？”管荣谨慎而又稍显紧张地问，然后充满希冀地望着他。

        他窘迫地别过头去。“没有。”这小女孩可真让人难堪，什么事情都能想到恋爱上面去。

        “那太好了！我也要去。”她立马欢呼出来，“我要去我要去，柠哥，我也要去。”

        “你跟着去干嘛？”管荣的夸张反应吓了他一跳。

        “我想见见她啊。我听其他同事说起过她，说她不仅长得漂亮，还特别地有气质，还特别特别特别的厉害。哦——我还记得他们说她是一个女皇般的人物，说她的长刀叫‘武则天’对吗？天呐，黄队长竟然霸气到用中国历史上唯一的一位女皇帝命名自己的刀，她是不是高傲到藐视一切了啊都？我还一直没见过她呢，我好想好想见她啊，特别想……我要去我要去。”她凑近上半身，身上的隐隐香味混合着汗味被韩柠的鼻子捕捉到。

        他伸手抹了抹鼻头上悬挂着的汗珠，避嫌似地转开脸。“她离我们这儿远得很。”

        “那有什么关系。横跨整个中国也就差不多五千多公里，坐飞机最多四个小时。世界都成了一个村，还在乎这几步路的距离吗？”

        “可你父母让你去吗？”他不知道该怎么拒绝她。韩柠可以义正言辞地教育他，像个师兄，或者哥哥，但没有满心满口的理由或者谎话去浇灭她的这种热情。如果你是一个真诚的人，那么拒绝一个人的合理要求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因为你不懂得如何昧着良心去欺骗她说我有很要紧的事情，你不方便去之类的话。但是，人们告诉他：一切都是谎言！

        “有什么不让的，我就当去旅游了。和师兄一起，也安全，嘿嘿……”

        “可我是个男生，你父母会放心你和我一起去吗？”他尽力地阻止。

        “你难道还会对我做些什么不成？”她用一双澄澈的眼睛望着他，对视后登时让他红了脸，旋即想起自己有好几天没有□□了，才会产生那等龌龊的思想。“我要去嘛，你就当带着我去旅游嘛。”

        韩柠考虑了一会儿后就答应了。只是去见见人，没什么危险，他想。谁能受得了一个女孩子的软磨硬泡呢？我们应该原谅他，这个尚还处在青春期的大男孩，可能不会因为脸上的痘痘而烦恼，但却尚还不明白与女孩相处时的某些情感，不会应付她们这一群体的各类花招，就连“花言巧语”这个词语的本义都只是一知半解。而且，女孩活泼开朗的性格给他心里上或多或少地减了不少的压力，那些原先梗结在心中的忧郁烦躁，也好了很多。一个人独处容易滋生寂寥与烦恼，人类这个物种的天性是需要成群的。

        “师兄真的不喜欢黄队长吗？”

        “不喜欢。”

        “难道是因为年龄？”

        “不清楚。”他自己十分清楚原因。他顿了一下，又补充道：“我不喜欢她的性格。”

        “哦——”

        傍晚的操场上有各种各样的人，他们抱着各种各样的目的，在做着各种各样的事，也会产生各种各样的结果。他的眼睛凝聚在空中某一点，背景里是虚化的人物，想着自己的心事。

        “柠哥柠哥，快看，那边好美啊！”

        韩柠被她的惊叫滋扰到心神，扭头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西方的天际已不见落日的踪影，可被散射后的阳光成了此时城市上空最美的一道风景。

        “好漂亮啊！”她从挎包里摸出手机拍照，“这颜色好鲜艳，就像……嗯……就像是……呃……”

        “一片铺开的血……”他看得呆了，下意识地接口。

        管荣愣住了一瞬，下一刻便拍打一巴掌他的胳膊，“师兄，你这比喻也太俗了点吧。就像是仙女为自己编织出的嫁衣红妆。我语文还算考得不错，嘿嘿……”她炫耀得意地笑出来。

        “快来，我们一起拍个照片吧。”说着，就站起来拽他的胳膊。

        “不拍不拍……”

        “哎呀，来嘛，拍个照而已，”她小小地身体暗藏着不少的力量，差点把他拉扯下台阶，“哎呀，师兄……你放心好了，我不会发空间的。就拍张照片嘛，快点快点。”

        两人背对着晚霞，管荣伸出素白的手。“准备，准备……”他随便摆了个姿势，勉强露出点笑来。“哎呀，我忘了整理一下我的头发啦，快帮我把手机拿着，赶快赶快……”她对着手机仔仔细细地整理了一遍稍微凌乱的额发，然后又掏出湿纸巾，一寸一寸地把脸上的汗渍污迹擦拭干净，最后摆上一个很可爱的姿势，恰到好处地露出几颗皓齿来，等价换上最美的笑容挂在面容上。

        下了飞机后，他在黄希夷下榻的高档酒店旁的一家中档酒店订了两间房。身上的汗水还没干透，心里的焦急便驱使他打电话给她。得知她正在酒店房间里看书，便立马和管荣一起奔过去。

        叮铃……

        黄队长开了门。她穿着一件丝质长款睡袍，头发扎了起来。迎面扑来一股冷气，让韩柠打了一个微颤。开完门后，她就漠不关心地转身进了屋。

        韩柠随后跟进去，管荣浑身紧张地跟在他身后。一路上她都在打听关于黄希夷的事儿，到门口时说话都有点打结。

        黄希夷曲腿坐在沙发上，左手举起一本《白鲸》，右手拿着一只打开笔帽的钢笔。从一开始见面，就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自顾自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有些尴尬地落座在她的对面，管荣也小心翼翼地坐在一旁。

        怎么先前那么活泼叽喳的她到现在却不说话了呢？他瞟了一眼管荣，发现她一双明亮纯澈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对面的黄队长。对面前这个女人，他不知道怎么开口。韩柠心底十分希望女孩可以帮他打破现在如凝固起来的气氛，可没想到她此时竟然哑口无言。我和她一直不对眼，我也一直看不惯她，要怎么开口呢？韩柠开始思考起来。

        时间清晰准确地滑过，他觉得胳膊上有些凉意，遂抬手摸了摸皮肤上冒起来的一个个的细小鸡皮疙瘩，想要通过抚摸缓解一下。华丽宽阔的房间里没有别的什么声音，除了每隔一会儿黄队长翻书的声音和钢笔笔尖在纸上摩擦出的绵长的吱吱清响。

        她的耐心很好，像是完全沉浸在了书本里面，完全无视身前两个人的存在。韩柠旁边的女孩也恭恭敬敬地坐着，表现得宛如一个在女皇身边真正的仕女馆，乖巧地陪伴着她，随时等待着召唤，细心地服侍自己的女皇。那脸上的微表情下，眼色中，脑子里想必都是对自己面前这位看书女人的尊崇。他也没有厚颜无耻地去打搅女孩儿的沉迷状态。

        但那颗被一股莫名情绪左右的心脏在挣扎，心底下炙烤着一盏灯火，如同《西游记》里天庭中的那盏炙烤着大锁的油灯。若是一直这么干耗下去，什么时候才能得到他想要的结果呢？

        “黄队长，”他终于开口了，发现自己说话有些不清楚，于是清了清喉咙，“黄队长，我是来感谢你的。”

        “我知道了。”她浅浅地回了一句，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听到他的话。

        又是一阵寂然。这时，管荣从幻想世界里回过神来，把头转向韩柠，用询问的眼神看着他。

        “上次你救了我，”他绝对不是一个会说话的人，这句话好像是在帮助对方回忆起一般。“我觉得，呃……我应该感谢一下你，于情于理都该这么做——”

        “好。”她合上书，眼睛认真地凝视着韩柠。“你感谢的礼物呢？”

        “礼物？”韩柠被她盯得浑身难受，那双美丽的眼睛不知道怎么来形容。自己以前明明不怕它们的，可以和它们直视的，像直视正午的太阳那般，能毫不示弱地与之对视而不落下风，为什么到了现在他却心虚地有点不敢接下那眼神里面的东西呢？

        “一本书或者一支钢笔都可以。”她表明自己对礼物的要求很简单。

        “抱歉，我忘了，是应该买礼物的。”害臊爬上了他的脸，他从来没想过这事儿。他用余光瞥到管荣翻了一个白眼。

        “你不喜欢我。”她把眼睛重新拉回到手中的书上，再次打开它。“你比他差远了。”

        他知道她说得是谁，可感谢并不是他此行的主要目的，不然他是不会来受一个女人的轻视的，不会单纯为了感谢而作践自己的尊严。韩柠有其他对他来说更重要的目的，由此，他不惜撒谎——他学来的。

        “我想和你聊聊……”

        “没问题，先放下你的尊严。”

        “只是聊一聊……”他强调。聊天应该是平等的，她想压我一头吗？

        “我不喜欢你站在尊严之上的姿态。”她再次抢话，似乎不想浪费自己的宝贵时间。

        这可恶的老女人！他默默地在心里骂了她一句。她要他仰视她，这可能吗？“我们只是简单地聊聊，不行吗？”韩柠的语气加重了好几分，他一直搞不清楚的是自己的好朋友为什么会喜欢上这样的女人，一个傲慢到无视任何人的女人。

        黄队长没说话了，抬起眼睛，越过书沿静静地看了他片刻，接着又垂下眼睑。

        “哎，你是个男人，你就不能让让别人吗？”管荣向他挪近一点，恨铁不成钢似地劝他。

        “我不需要他让。”她突然像一头豹子样紧盯着管荣，眼神甚是凌厉，“小心说话，小女孩。”

        管荣冲她尬笑两声，然后转脸对着韩柠使了两个眼色。韩柠怒火中烧，他特别看不惯这女人一副高高在上，不把所有人放在眼中的模样，特别让他讨厌。

        他盯着她，像是一头凶猛的狮子注视着人类。

        翻书的声音和笔尖滑动摩擦起的声音此起彼伏，狮子的内心在痛苦地挣扎，人类无情的鞭打折磨得他不停地嚎叫，现实的牢笼让他不能尽情地撒开爪子奔跑，释放自己自然的本性。好重的鞭打！好疼的鞭打啊！我要屈服吗？他们愉悦地握着那根长鞭，挥动之下撕裂开空气，那清脆的响声落在他的头顶。他们在不停地抽打着他的身体。

        我是一头雄狮，草原上的王者！他目眶欲裂，眼睛里充满血丝。

        “黄队长，我想和你谈谈。”那口提升在胸口的气突然一瞬间泄了下去。他屈服在了那道象征着痛苦的现实鞭子下，乖巧地匍匐在人类的双脚前，舔舐着身上的累累伤痕，认真地聆听着他的指令。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无助心情？

        “安静！”她眼睛依旧停留在书页上，却闪亮了一下。接着，她用三根纤细的手指优雅地捉着那支钢笔，像是握着一把雕刻艺术品的刀，在书上勾画着，雕刻出属于她的痕迹。清晰的吱吱声，笔尖在字里行间滑动，与书纸共同制造出悦耳的摩擦，浓黑的墨水渗出在细腻光滑的纸上，浸染在其中的孔隙里，形成一道道显眼的刻痕。

        “读出来。”她把书递给韩柠。

        韩柠愣怔了一瞬，然后探身接过《白鲸》。封面上那只硕大无朋的畸形怪物分明正睁开眼睛在凝望着他。他打开，目光搜索了一会儿，最后停留在被勾画的地方。他看了一眼黄希夷，发现她正用右手肘支起自己慵懒的脑袋，摆出一个优美之极的姿势，眼睛有些痴迷地、疲倦地注视着他。那支没盖上笔帽的钢笔笔尖，在她的耳旁反射出一个细小的亮点。

        “‘它们狡猾地以各种伪装出现在我面前，’”读完这句话后，韩柠抬头又看了一次黄队长，然后扭头看了一眼管荣，她也在盯着他，眼睛中有笑意。“‘引诱我开始扮演我的角色，还哄骗我，让我误以为完全是我那不偏不倚的自由意志和明辨是非的判断做出了这个选择。’”他清晰无误地读完了这句话，发音准确，整个过程还算良好，没有什么可以值得指责的地方……吧。

        黄希夷接过书来。“一点都不好听。”她评论道。

        “只是读书而已……”他不服气地想要反驳，却察觉到管荣脸上意味深长的笑容，旋即脸红了。难道还要带什么感情进去吗？他想，我可不会声情并茂地为你朗诵课文。

        “你想谈什么？”她把书和笔放在一旁的桌子上，接着又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看上去浑然是一位坐在皇座上的女皇，专门从忙碌里抽出一点可怜的时间来，表现出短暂的耐心倾听自己臣子下属的谏言。

        你的傲慢可能天理不容！

        他皱着眉头，咬了咬后槽牙，决定不再绕弯子多受气了。

        “我想和你聊聊皇权，”他紧紧地注视着她的眼睛，犀利到想要从中挖掘出真相。“你的皇权为什么能压制住神明的神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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