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动听的谎言
他睁眼醒来的时候是凌晨四五点钟吧，他猜测。模糊不清的意识让他勉强判断出透过窗帘照射进来的是天微亮时的白光，映在同样是白色的被子上。整具身体上的沉重感将他压在这架床上。没想到，我也能亲自体会自己的“王冠”，他舔舔有些干涸的嘴唇，内心苦涩地想。
房间里很安静，仿若一种空虚般的沉寂。他只能听到自己扭头时发丝在枕头上摩擦出的声音，以及心脏的跳动音律。心脏……他想。莫名左胸腔里有股隐痛袭来，律动的节奏也被惊吓乱了，加快搏动的频率。他记得在潜意识里常常抚摸那块地方，都已经熟悉了。
一片麻黑，扩大的瞳孔勉强能看清一些布置陈设的形状。喔……有点热。这可是夏天啊，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也没听到空调工作的噪声。当然热了……他吃力地将双手放到被子外面，像是在适应。
这不是我家里，不仅摆设不对，连气味都陌生，他心想，我活下来了吗？
独自一人待了一段时间，周围的寂寞让他受不了。让人孤独得有些畏惧。
床头有个按钮，他伸手按下，接着静静地等着。片刻，脚步声响起在外面的走廊上，由远及近，刚开始听上去步子有些凌乱。终于到了门口，旋即房门被轻轻打开。灯，骤然亮了起来。
炽烈的白灯悬在天花顶下，一片雪白，他不得不紧皱住眉头闭上眼睛，并加上一只手臂给自己带来点影子。
“您需要点什么帮助？”一个女孩，他想。他嗅到了她带来的香味，可他不清楚是什么样的香味。“您需要上厕所？还是肚子饿了，想吃东西？”
“不……不要称‘您’，”他听见她打了一个哈欠，接着放下手臂，正好看见护士在闭合中的嘴巴，“兴许我比你还小。不好意思啊，打搅到你睡觉了。”他企图把身体往上挪动一截。
“没事儿，应该的。”护士赶忙上前搀扶他，一边调节一下床的倾斜角度，以便让他更舒服地半躺在床上。
“给我点水喝吧，口干。”
“好的。”
“你多大了？若不介意的话……”他喝完水，把被子递还给她。
“22岁。”
“我俩差不多大。你，刚毕业吗？”
“嗯，是的。我刚入职没多长时间。”
“你有男朋友吗？”他随口找了个话题，又立即自我解释，“我没别的意思，只是……嗯……无聊，问问。睡不着。”
“90后起得真早。”她俏皮地反问道，“嗯……你希望我有还是没有？”
“嗯……随便你怎么回答。事实上，我也无法确认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对吧？”
“那我选择no。我想，可能它会更好一点。”
“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会更好一点呢？”他被坐在对面护士脸上的可爱表情吸引住了，当然还有她言语里的机智活泼，都表明她可能与众不同，虽然他认识的女孩并不多。
“你知道原因的，哈哈，”她用那双溢满笑意的眼睛看着他，“你知道，关于一些想法……”
“什么想法？”
“也是念头，或者，嗯……幻想，幻想更准确点。你懂了吗？”
“念头？幻想？”他稍微避开她的眼睛，脑海里思考着，“想法？”
“是的。”她见他还有点不明白，就指指她身上穿着的工作服。“你明白了吗？”
护士给的提示，他刚开始在很认真地注视着她的衣服，想从中找出答案来，答案就在其中。等随后明白过来后，男孩的脸蛋瞬间爬上两片红晕。“噢，噢，我明白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打量她的脸，试图礼貌地提问：“但是，为什么会更好一点呢？呃……我想我明白了第一层意思，但没有明白第二层‘更好’的意思。为什么会更好一点？”
“你知道‘善意的谎言’吗？我指的是这个词语，whitelie。”她是一位很聪明的女性，毫无疑问。
“白色的谎话吗？”他上学时英语很糟糕，但他知道这个词语的意思，他故意这么说而已。他需要有人陪他一直到天明。可能是这样的，他想。
“哈哈哈哈……”她张嘴毫无顾忌地笑出了声。
“怎么啦？我说的不对吗？白色的谎话啊。”他努力伪装成无辜的样子，也跟着咧嘴笑出来。
“你说得没错，但‘善意的谎言’要更好点。”她止住笑后，说道：“翻译嘛，就是尽量翻译得更动听一点。”
“是啊，穿一身漂亮的衣服会使人更漂亮。”
“说得对。有时候善意的谎言对于患者来说是一种无形的帮助，比方说某个病人得了癌症，通常他的家人都会隐瞒住他。这就叫善意的谎言。”
“是的，但那终究是欺骗。”他想起了自己身上的一件事。“那是欺骗啊。”
“嗯……你这次又说对了。lieislie，就像businessisbusiness。”可爱的护士小姐突然又笑起来。
我们的病人回过神来，一脸茫然地盯着护士。“你在笑什么？”
“哈哈哈……我在想你固执起来的样子是不是比那两位虔诚的老处女更顽固。噢——‘只要是谎言就都是罪过，只要是谎言都应当被禁绝’，”女孩拿腔拿调地学着某人说话，“lieislie，欺骗就是欺骗啊。”
“什么老处女？”他羞得脸颊发红，身体发热。
“汉娜和赫斯特。”
“什么玩意？”患者没有听清护士小姐边笑边说的话，他的心里有些不适滋味。这是在嘲笑我，他认为。嘲笑能轻易地冒犯到别人的自尊心，我们病人的自尊也受到了伤害。于是，他赶紧打断说：“还是回到原来的那个话题吧，为什么会更好一点呢？”她很聪明，也很狡猾，能说些叫人听不懂的话来嘲弄别人，并自得其乐。
“不好意思啊。”她又笑了会才停下，神情在病人眼里颇为的得意。“现在呢，我们有位不小心患了病的英俊青年，恰好在这时候，有位漂亮又美丽的护士出现在他的面前，而这位可爱的护士小姐、白衣天使正好又是单身，然后这个青年就会想‘我也是单身，或许等我病好后我就可以追她了’。从今往后，他就会很积极地对抗病魔，期待着自己早点康复的那一天，以便穿上一身帅气的衣服邀请她共进晚餐。”
“好精彩的故事！”她还会编造故事，证明她经常骗人。他不知道的是，他已经对她怀有了偏见。“你对自己这么有信心吗？我的意思是……”他目光放肆地上下打量她一番。
“漂亮、美丽和可爱对吧？”她嬉笑着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关键不在于我们是否这么想，只要病人这么认为就行啦。你觉得呢，英俊的青年？”
“噢——不能更赞同你的话。”他表现随意地曲起一条腿，以掩饰自己的尴尬。“但你怎么知道我是单身的呢？”
“嗬，一眼就看出来了啊。”
“哇——你可真厉害啊。”他慨叹了一声，“没想到你们还能想得如此周到，真不愧是人间的天使。”
“不是对所有人都这样。你是我们医院里比较特殊的一个病人，某些人让我们对你做到最大的照护。”她欠欠身，“尊贵的vip客户。”
“如果胸膛上被刺了一刀就成为了特殊病人，那我宁愿不要此等尊贵。不过幸好，我还没死。”
“no！”女孩脸上的坏笑让他心陡然一颤。“你已经死了，只不过又活过来了。”接着她又加了几句，像是要确认他相信：“是真的。我没有骗你。你又活过来了。”
韩柠惊恐地睁大眼睛注视着她，耳洞里的心跳声骤然加剧。我不信，她是在骗我的吧？肯定是在和我开玩笑，看她脸上调皮的表情就知道。
“我不能骗你对吧？你也不希望我骗你对吗？”她表现得有些不忍。病人没有答话。“你被送进医院的时候，心跳已经停止好一会儿了，因为残忍的凶手把你的心脏搅烂了大半。医院已经放弃了，接着来了一批人，他们粗鲁地要求全力抢救，于是，我们又立马给你做手术……”
“那我现在……”他难以置信地望向她。
“是的，正常人是不可能活下来的。但是你活过来了，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大家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没过多长时间，可能一个小时吧，我猜——我只是听别人说的。他们在处理你的伤口时，竟然有了微弱的心跳，然后你就活过来了。”
“所以，我先死了，然后又活过来了？”他不确定地低声询问。
“是的。是这样的。兴许是上天不让你死……”
“怎么可能呢？人怎么可能死了又会活过来呢？那不可能啊。”韩柠低下头努力回想，他想起了那个一直重复温习的画面：他们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吃饭，随后在回家的路上，他不小心撞到了一个醉汉……不，这已经是很早以前的记忆了。最近的一次记忆是……是看见那位女孩管荣——好像是叫这个名字吧——惊恐的脸面，以及她尖声大叫的情形。
韩柠沉浸在自己的脑海里，直到听到护士好心的安慰声音。“别去想这些了，重要的是你活过来了，对吗？这比什么都重要。你饿了吗？需要吃点东西吗？”
“我死了多长时间了？”他注视着她的瞳孔，想要知道真相，“我的意思是，躺在这儿多长时间了。”
“嗯——大概半个月吧，或许更久一点，可能是三个星期。我不知道。”
窗户外面隐隐传来人声、汽车鸣笛声以及一些鸟鸣。天亮了。
他平静下来后，突然展颜一笑。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安慰自己。“所以，你是我重生后见到的第一个人喏？”
“嗯，不过我想你比我更清楚。”
“我第一次出生时见到的想必也是医院里的人，只是记不起了。”他喃喃自语，随即微笑着对护士小姐说，“我会好好记得你的。请天使小姐帮我买杯豆浆、两根油条、几个小笼包可以吗？我想我是有点饿了。”吃饱了才有力气干其他的一些事情。
“好的，我马上就去。”她站起身来。“不过要不要试试徐大妈摊的煎饼？我喜欢吃她的煎饼。”
“下次吧。先吃我的黄金搭配。”
“很好的搭配。”
“哦，随便帮你自己买一个煎饼吧，我请你，作为你是我重生后见到的第一个人。”他一时没想起自己并没有钱这个问题。“再加杯豆浆吧，不然会噎到。”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更喜欢搭配牛奶。”她充满魅力地一笑，“这也是我的黄金搭配。”
“哎——你真的是单身吗？”他望着她刚关上的门大声问道。“那会是一个善意的谎言吗？”
“你猜。”细细的声音传来。
大概半小时后，给他送来早餐的却不是可爱的天使小姐。是李科长。
“小柠啊，恢复得怎么样了啊？”
听见熟悉的声音后，他从窗户旁转过身来，笑着回答：“恢复得差不多了。你看，我都可以自己下床了。咦，那位护士呢？”
“怎么，你更希望见到她吗？”李科长将早餐放在桌子上后调侃他一句。
“不是不是不是……”他连忙否认。
“情有可原，毕竟人家长得很漂亮嘛。二十几岁青年的爱情正在拼命地生长。不过，她昨晚上夜班，今天白天调休了。可能明天才会来上班。”
“哦——”好可惜，还没问她的名字呢？他坐下来，准备享用早餐，“科长，你吃过了吗？”
“我已经吃过了。”
“嘴上的油都没擦干净。”韩柠先吸了一大口微甜的豆浆，滑入喉咙深处的感觉让他很是享受。“科长，我躺在床上多长时间啦？”
“嗯……二十来天吧，具体我也记不清楚。”李科长用自己灵活的舌头充当餐巾纸。
“那影子杀手抓住了吗？”
“没有。他潜伏起来了，很难再找到他的踪迹。”
“那个女孩呢？她怎么样了？”
“那个女孩？”科长疑惑地问。
“就是那个你让她来找我的女孩，刚高考完的那个——”
“噢，你说管荣啊——”
“对对对，就是她。她怎么样了？她出事了吗？影子杀手不会也杀了她吧？”他有些紧张地支棱起耳朵。她是无辜的。
“没有。影子杀手这个家伙似乎比较有原则，当然也很固执。她不是他的目标，所以一点伤都没受，除了精神上有点伤害外，毕竟小女孩是第一次看见那么多的血，看见有人鲜血直淌地倒在自己面前。是她打得120急救电话，接着又报了警，最后等把你送到医院后才想起给我们汇报——这点得批评她。”
“她可能被吓住了。”
“是被吓得不轻，脸色苍白，眼神涣散，走路虚弱无力。还好一星期后就恢复得差不多了，只是让她瞒着自己的父母想必心里承受的压力比较大，她连一个倾诉的对象都没有。不过，她早晚得适应过来，我们帮不了她。小女孩得靠自己才能在局里长大。她好了以后还想来医院看看你……”
“是吗？”
“是啊，不过当时你的情况还比较严重，没让她来探望。”
“我被送到医院时是不是已经快死了啊？”他考虑了一会儿，然后试探性地问科长。
“差不多，等我赶到时，你只有一点轻微的心跳了。不过经过医生的全力抢救，总算把你救回来了，呵呵。”李科长笑着拍拍他肩膀，“不得不说，你的命可真大。”
“是吗？”
“可不是吗？当时把我差点吓死了。”
“这期间我的家属来看我了吗？”望着李科长僵住的笑容，他笑着解释，“我指的是我爷爷。”
“哦，实在是抱歉，你爷爷我们没能联系上，不知道他住在哪里的。我们花了不少的时间都没能找到他。”李科长十分歉疚地与韩柠对视。
“他回农村去了。他说他待在城里不习惯，很早就回老家了，几年前就回去了。”按理来讲找不到也很正常，毕竟爷爷只对他一家说过他要去哪里。但他不信，他不信他们找不到爷爷。何况爷爷还是一个杀手，曾经是——如果特局内部资料没错的话。
“哦，是吗？老年人可能都这样。农村估计更适合他们一点。”
接下来是一阵尴尬的沉默，直到韩柠吃完早饭。
“你再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吧，我刚来的时候问过医生了，他说你还需要住院观察一段时间。”科长掏出手机看看时间，“我马上要去开个会。你有什么事儿就告诉我，有什么需要的就和医院的护士医生讲。”
“哦，好的。”在李科长走之前，他突然叫住他。“李科长——”
“嗯，怎么啦？这么快就需要什么东西了吗？有什么需要的就说，我下次给你带来。”科长站在门口回过身来和蔼地看着他。
韩柠抿抿嘴犹豫了半秒，终究还是开口了。“李科长，我想知道，杀死我父母的那两个歹徒被枪毙了吗？用法律正义的裁决。”我需要的是真相，他心想，而不是一个接着一个的谎言。谎言再动听，终究也是裹着一层糖衣的毒药。说谎的人从没真正地在乎过受害者的痛苦感受。我需要的是真相，韩柠目光灼灼地审视着科长。
“他们当然被枪毙了。怎么啦？”韩柠分辨不出他到底有没有撒谎，他从说话人的表情看不出。可当眼睛发现真相后，才更能切身地体会到层层秘密掩盖下的是他们乐此不疲藏匿起来的事实。是的，他们乐此不疲，用“秘密”的名义。
“哦，没事儿。我老是在梦里梦见他们。”
“小柠，你没事儿吧？我知道那对你来说是一个很沉重的打击——”李科长彻底回身并上前两步，准备上来安慰他。
“哦，没事儿，”韩柠努力地露出一个愉悦的笑容出来，“我没事儿的。科长不用担心。只是难免偶尔会有些想念他们。放心，没多大的事儿。”
“没事儿就好，没事儿就好。”他用一双真挚的眼睛望向韩柠，“有什么事情都可以告诉我，虽然我比你年龄大一轮，但你完全可以把我当成是你的哥哥——”
“呃，还是算了吧，”韩柠赶紧摆手，“就这样挺好的。”
“嘿嘿，你还不乐意了？”
等科长走后，韩柠重新站回到窗户前。然而窗外什么美丽的景象都没有，没有那一片不掉的叶子，只有一堵有些斑驳的白墙。可能它的作用只是通通风，或者当个装饰品让病人得以有所期待。
可人有时候需要幻想，不是吗？那起码会使生活更加多姿多彩。
但是谎言就是谎言，不会成为真相。他摸摸胸口上那道疤痕。
韩柠很想知道他的心脏上是否也留下了一道伤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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