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行船
“在洋蓟开花的时节，在令人困倦的夏季，噪响的蝉儿坐在树上，不住颤翅……”
洪亮的声音模模糊糊触碰到巴高斯的昏沉的神志，韵律优美的希腊诗歌伴随着江流的嘈杂水声，从不远处传来。
少年还以为自己尚在要塞，从喉咙里哼出些抱怨今天又学希腊语、哥哥一大早就大声背书好吵之类的娇气嘟囔，试图揉揉眼睛起床。
但身躯上各种伤痕和手碰到脸上伤口的尖锐疼痛，将他瞬间拉出不太清醒的幻象。
他兀地定住动作，望着手上包裹伤口的亚麻布条，好一会儿才“啊”了一声，神色落寞地放下手。
熟悉的中年男子的声音透过木质隔板，继续清晰地传入耳中：“这时候，山羊最肥，葡萄酒最美……”
巴高斯想起了这段诗歌。
在进入总督的学堂上学之前，巴高斯和他的长兄长姐都被安排了满满当当的课程。希腊语也是其中之一，由高价请来的希腊学者进行教授。
这位学者是一位吟游诗人，从希腊的诗歌入手开始讲述，还要求他们反复地诵读抄写。
一开始是希腊地区流传最广的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随后便是一些与希腊生活相关的诗歌，其中令巴高斯记忆最深的，便是赫西俄德的《劳作与时日》。
毕竟问题就出在这里。
这位生活在数百年前的诗人，不似同时代的大诗人荷马般好运地生在贵族家庭，而是仅有几块薄田，以务农为生。
在经历兄弟间对父亲遗产的争夺，以及令人苦闷的生活之后，他变得愤世嫉俗，对于女性还有着根深蒂固的偏见。
巴高斯的母亲愤怒地对着希腊来的游吟诗人大声指责的起因，便是这一段。
是了，后面的篇章顺着风吹进了船舱内单薄的隔间。
“女人最放-，男人最虚弱。”[注1]
那时候他先翻完书本，没看懂那个词，跑去问自己的母亲。
然后？
然后正在整理衣物的母亲没有说话，面无表情地扔下手中的东西，带了几名守卫就往那位游吟诗人的住所疾行而去。
再然后，希腊语课就没有后续了。
他的希腊语也只学了一点点，基本的够用，再多的也就没有了……
后来巴高斯才明白，这位希腊语老师被迫离开的最终原因，是他接下来还打算让巴高斯学习这位赫西俄德写的《神谱》。
这部作品便编写了希腊众神这个大家庭的起源和纷争，据说其中某些章节之放飞自我，观念之无礼，差点没让这位虔诚的波斯母亲当场昏厥过去。
巴高斯先前从马匹上摔下来，虽然侥幸没受重伤，但青肿和出血的伤口颇多，身上几乎无一处不痛。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不敢再动弹，静静地倾听着中年人的诵诗声，不由得想象，倘若此时母亲尚在的话，恐怕多少会呵斥自己，说自己不该再听这位赫西俄德“该死的歪诗”。
“那时，天狼星炙烤着人的脑袋和膝盖，皮肤热得干燥。”
“在这时节，我但愿有一块岩石遮成的荫凉处，一杯彼布利诺斯的美酒，一块奶浸松饼，一些刚断奶的母山羊的奶，以及放养林间未下崽的母牛的肉，或初生山羊的肉。”
“我愿独坐荫凉下，享受醇酒，对着佳肴心快意……同样，我愿面向清新的西风，汲取长流不歇的纯净山泉，三次奠水，第四次奠酒。”[注2]
伴随着声音，中年人掀开隔间的麻布帘，带着自得的笑意走了进来，几步上前制止了试图起身的巴高斯：“哈，特勒马科斯，没想到吧！”
“谢谢您救——”巴高斯未完的道谢又被抬手制止了。
中年人闭眼摇头：“孩子，无需道谢，也不必拘束。对于一个正直的成年人来说，阻止一个孩子走向死亡也是应有的职责。你可以叫我尤弗罗斯。”
说着，他睁开炯炯有神的双眼，与巴高斯对视着，给少年带来无名的压力：“倒是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那种地方？”
巴高斯倒没有躲避这极具压迫感的视线，想了想，反问道：“你是个希腊人，来波斯做什么？”
“……”轮到尤弗罗斯沉默了，他衡量了下，将可以说的部分与少年坦言：“我是名游吟诗人，前几个月接受了委托，跟踪线索来到了此处。”
巴高斯也没有过多隐藏，毕竟他现在这幅模样，来历恐怕早就被猜中了十之八九。
好在项间的戒指虽然看起来华贵，但除了贵之外，也没有发现什么特殊纹饰之类的可能涉及身份的地方。
“我的亲人卷入了宫廷斗争，只有我死里逃生，抢了马后顺着河流逃走，本想去西边，但没走多久就被一群盗贼追进了这片林地，结果迷路到了那里。”
巴高斯几句话简述了过去几天的倒霉经历，接着随便想了个名字：“可以叫我波西乌斯（parsius）。”
“珀尔修斯（perseus）？宙斯的儿子？”尤弗罗斯表情变得有些怪异——
希腊神话中，珀尔修斯还是杀死美杜莎的英雄，但同时，也是传说中波斯人的祖先，他的几个儿子都是英雄时代希腊最重要的城邦的国王。
虽然有的希腊人的确会用神名作为自己名字的一部分，但是珀尔修斯并非神灵……
而且这取名方式……
“啊，是波西乌斯，发音不太相同，‘a’‘u’更加明显一点。”巴高斯有些心虚，但多次和叔叔找借口跑出去玩时，应对母亲审视眼神的掩饰水平已经让他足够维持镇静。
“‘波斯人’的意思？”
“应当是如此，我祖辈生活在帕萨尔加德，后来才来到巴比伦，也许是长辈们不希望我沉迷于巴比伦的富庶而忘记血脉的起源，所以取了这个名字。”
吃了没学《神谱》的亏，巴高斯不得不为这个瞎想的名字进行找补。
不过父亲的家族——他已经顺利地把前几日莫名其妙出现的身世之谜丢到了脑后——确实来自帕萨尔加德这一波斯王朝最古老的都城。
话说父亲真不如直接给他取名叫波西乌斯，那样他就不用从出生开始就面临“巴高斯”之名带来的困惑了……
尤弗罗斯笑了一下，略过了这个问题，注意力回到之前的事情上：“孩子，问题在于，在营地里，为什么不离开？”
“就和你一样。”
“……什么？”
“一个正直的成年人无法看着一个孩子走向死亡，同样，一个人也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一群人被这样无端葬送。”
尤弗罗斯皱着眉摇头：“这可不一样。我足够强壮，足智多谋，有足够把握才这样做。而你，该是如何冲动才做下这莽撞的决定！”
“我并非全无把握，更何况实在不行也能跑掉，这对我来说并不是难事。”巴高斯只是据实已告。
“在我看来，你严重地高估了自己，小子！”尤弗罗斯怒目而视。
巴高斯对于不以为意，没有半点反省：“但除了最后，其他的结果还算过得去，不是吗？”
“噢孩子，”尤弗罗斯怪叫一声，夸张地摊手耸肩：“这只是运气，运气罢了，谁也不能凭借着运气一直赢下去，否则总有一天会死在高估自己的自大上！”
“可如果那天我逃避此事，此后便会永远活在愧疚中，那么，在有一些把握的情况下，冒冒险又有什么不对呢？”巴高斯并不服气。
“不，你的把握是虚假的，自大的！这才是问题所在！”尤弗罗斯愤怒地指着巴高斯。
“等我伤好了，你可以试试，看看我到底是不是自大。”少年也学着耸耸肩，一点不退让。
“哼，便依你所说。如若你无法说服我，此后便再不许动武！”
“说服你……这标准太过模糊，而且即便你胜了，我以后却不能再动武，这好像也不怎么有道理啊。”
“那你说该如何？”
“人并不是那么容易说服的，我并不愿改变他人的看法，可我无法对您的关心视若无睹……不如您选一位与那日营地的轻甲守卫水平相当的战士与我对战，在限定的时间内，如若我能让他丧失战斗能力，此事就算作结束了。”
尤弗罗斯偃旗息鼓，心有不甘：“好吧，你便先好好休息，等好了再说。”
待巴高斯点头，尤弗罗斯又补充道：“这艘船我已经租下，等行到幼发拉底河更上游，会跟随着商队，走陆路去希腊那边，你呢，目的地在哪里？”
“……”巴高斯犹豫了一会儿，有些不确定地答道：“以弗所？”
“……也许你和这支商队正好顺路。另外希望你的伤口能尽快复原，这儿还有一只你的山猫要你自己养呢。”
说话间一只毛发尤为柔顺发亮的雄狮钻了进来，好奇地盯着因受伤而动弹不得的巴高斯，背上……背上有一只小小的幼年山猫死死地抓咬着它。
巴高斯犹疑地看了看这一大一小两只动物，又疑惑地看了看尤弗罗斯，又看了看这两只，再看了看那只幼年山猫：“我……我的？”
“对啊，当时它抓着你的靴子死也不放，我就带回来给它洗了洗，还挺好看。”
“可是，我没——”
说话间，那只小山猫似乎撕咬够了雄狮的鬃毛，猛地跃向巴高斯，重重地跌落在小孩的脸上——
“啊！！！”巴高斯一声凄厉的惨叫响起，吓得尤弗罗斯赶紧跑过去揪起山猫后颈开溜，走之前还留下句话：“你看它这么黏着你，还能是谁的？”
随即传来幼年山猫的吼叫。
“……”少年目光无神地躺在铺着厚厚的草料和柔软布匹的床上，怀疑人生。
我什么时候……
这东西看起来挺可爱，怎么这脾性？而且……怎么……叫得这么难听？
不过无论如何，也许是运气好，终归是混上了商船，得以离开巴比伦这一是非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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