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掌心红痣（7）
深夜，月上中天，辽阳城外官道，霍玄于城外二十里处军营点三千余骑兵将士驰援容兰城。
“此战定是凶险，我儿大病初愈，本不宜长途奔波，与军师、范将军留守辽阳城内，可莫让人将咱老巢端了去，且——提防高句丽，那阴险东西素来最喜趁人之危。”霍玄着一套玄铁轻甲，系一件墨色长帔，人在马上，侧身一抚霍扶光发顶，笑着温声叮嘱完她，挺身一夹马腹，雄姿英发又镇定自若，一骑当先蹿入官道，朗声喝道，“出发！”
那三千玄武精锐遂随他战马，迅疾消失于空寂夜色之中，马蹄声响杂沓雄浑，似是已在这辽阳城外的大地之上，提前敲响悲怆战鼓。
“北疆近日气温异常，秋中降雪后骤然回暖，雪化后又再度转寒，气候干燥又添大风，难以捉摸，狄人竟是用了这天和火攻容兰。”霍扶光凝着玄武军墨底绣金字的战旗远去，缄默半晌后，方才与南青山嗓音空茫道，“辽阳与容兰虽距不足两百里，沿途换马，千里加急，军情不待一个时辰便可送达，可若论驰援，总得夜阑时分方才得至，鲜卑向来凶残，掠地屠城，草菅人命，更曾溺八千汉女于易水河——”
她言至此，稍稍一顿，南青山便截她话音道：“扶光是怕容兰举城沦陷，已无生还之机？”
霍扶光沉吟未答，她只觉“容兰”二字，于今夜似是在她心头挠出了道血口似的，令她煞是担忧与难耐。
“容兰城危，百里内必有旁的郡县步兵驰援，本轮不到辽阳骑兵，可这北疆三州，终离不开你爹霍玄，只消他坐镇其中，便如瑞兽镇山，纵有再大劣势，亦觉能扭转乾坤。”南青山骑在马上两手环抱，互抄于宽大袖内，颌下长须翻飞风中，一时间，竟有些仙风道骨模样，“事在人为，静待转圜。回城吧，夜深风寒，备战期内，城门需得下钥。”
霍扶光应一声，别过军营其余留守将领，携一小队王府亲兵，随南青山驭马回转，待入城内，城外吊桥便让绳索绞着“吱吱呀呀”向上缓缓收起。
夜似稠墨，点缀三两繁星，城内正值宵禁，四下寂静无声，渺无人迹，一眼望去，居室栉比、连甍接栋，便知白日里该是如何得人丁兴旺、喧嚣热闹。
霍扶光与南青山正沿街纵马，倏然闻见有人于城外扣关，那人焦灼高声大喊：“骁羽营墨字旗下，有要事禀报，状况紧急，速开城门！”
那一声撕裂堪堪平静的夜，吊桥升至半空一顿，复又降下。
骁羽营乃霍扶光麾下直辖，墨字旗更专司探马之职，她闻声陡然一惊，与南青山相视一瞬，勒马转身便往城下奔去，马蹄声响急切，绯红大氅扬在风里，身后府兵随之转马跟随，群马嘶鸣。
霍扶光适才到得城门下，便见城外那十三四岁个头瘦小的少年已是等待不急，“啊！”一声爆喝，打马一纵，矫健身姿似墨点般，于空中轻盈划出一道墨线，连人带马径直跃上半悬于空的吊桥。
“乌羽？”霍扶光侧身下马，借城下火光远眺，低声一呼，那少年手举木符，腰佩墨羽令箭，闯过城门关卡，直直驱马奔至她身前。
“小姐！”乌羽眼下青黑，两颊瘦削凹陷，嘴唇干裂，已是精疲力竭，他挣扎翻身下马，蹒跚两步推开霍扶光身侧府兵护卫，掏出怀中一封以火漆封就的密函，塞在她手心，哑声在她耳畔低声道，“翼州南匈奴内乱，右贤王那支要……要反了……”
语罢，随即身子一晃，向前扑倒。
霍扶光眼前恍然闪过他胸口直插一柄直刃铜刀，躺在烈火余烬之中的画面，惊愕之余，抬手接住他那倾倒的沉重半身，往后踉跄一步站稳。
少年温热鼻息轻缓吐在她颈侧，也不避嫌，跟只大猫终于找着了主人似得在她肩上蹭了蹭额头，轻轻呢喃一声，含混道：“站……站不住……太累……了……”
“无事，你睡吧。”霍扶光闻言一颤，强自镇定，轻拍他后心，仰头嘱咐身侧众人，“抬他去孟先生医馆，再将范将军唤来，莫惊动其他将领。”
便有府兵应声上前将乌羽架走。
霍扶光旋即着人举了火把来，当街就着昏暗火光拆开密函，与南青山凑在一处速速一览，面色骤变。
辽阳城，孟氏医馆内外，王府亲兵披甲环墙守夜。
医馆厢房内，烛光摇曳，乌羽横躺榻上呼呼大睡，气息平稳，孟军医披着外裳教素采在榻前炉上熬粥，苏梅掌着火，粥里添了些温补的药材，一样一样往砂锅里扔进去，煮出一室药香。
“我还当南匈奴与北匈奴‘恩断义绝"归顺我朝后，总能安分个百八十年，不成想只十来年便出了个两面三刀、背信弃义的右贤王，”霍扶光将那密函摊开，平铺桌上，拧眉愤懑中显出几分明显戾气道，“胆敢将南匈奴单于软禁，与北匈奴送信求和……还有云崖山上那青州来的山匪窝绝峰寨，无耻匪类，卖国求荣，竟欲与左贤王合盟一并归于北匈奴！爹原就该将他们一网打尽，纵是我晋人又如何？其心可诛。”
“万不可如此说，既是我晋人，又是汉人，且又因青州大旱连年才翻山来我翼州，当年哪里就能轻易下得去手？如今之计，便不得仁慈了，需得一并除去绝峰寨与右贤王。”南青山只当她太过焦虑，忧心局势，只轻轻驳斥她一句，也未多加留意她情绪异常，另又铺开一张行军地图道，“翼州地处并、幽二州间，向来太平，钱、粮、军需尽出翼州不说，三州刺史部亦合在翼州一处，乃是咱们北疆腹地，南匈奴所处之处又近司隶，若当真进犯，只怕难免搅扰中都，皇城里那位必会不虞啊。”
前朝末年，朝廷腐朽破败，内忧外患，西有山戎北有匈奴、鲜卑、乌桓、高句丽等狄胡尽皆南下，瓜分凉、并、翼、幽四州。南晋新朝初立只一年，程渊程老侯爷便奉旨抗击山戎收复凉州；霍玄入并州痛击狄人，分裂南北匈奴，一十三年逐一收复北疆三州大半失地。
直至今日战事仍时时频发，不外乎狄胡意欲反扑劫掠，夺回所谓故土，而辽北、辽西、辽东、玄菟等辖区内部分郡县仍分属鲜卑、乌桓、高句丽，于晋人而言，山河家园仍待收复。
霍扶光与南青山背对房门围炉而坐，就那密函正商讨对策，门“哐当”一声让人砸开，凛冽北风和着一道抑扬顿挫的骂街倏然吹入，凝重氛围一瞬崩散：“听说乌羽带回了密报？又哪路王八犊子欠收拾了，北匈奴还是高句丽？小兔崽子们，大晚上的不叫爹安宁！”
来人身姿英武雄壮，浓眉大眼，肤色黝黑，嗓音浑厚，着一身皮甲，周身裹挟一股子北方武将独有的悍勇粗犷之气，进门便直冲霍扶光过去，粗糙大手遂不及防冲她肩头就是一巴掌，差点儿将她拍进砂锅里：“小扶光哈哈哈哈，叔刚从右北平郡换防回来，就听说你舔了口药酒倒了好几日，还未捡着时候去瞧瞧你，你说你，这酒量怎忒差劲？”
“范叔！”霍扶光跟兔子似地跳起来，忙捋了捋额前发梢，生怕让锅旁炉火一把燎了，她愤愤横了范行义一眼，无奈又憋闷，却又生出浓重的亲切之意，眉目间隐约缭绕的戾气登时散了。
她佯怒挠了范行义一爪子以示抗-议，范行义便跟霍玄似地哄着她，嘿嘿憨笑两声道：“小扶光不恼，范叔与你揍狄人去。”
霍扶光瞬间哭笑不得。
“骁羽营墨字旗下探马，绑了右贤王派于北匈奴单于处求和的使臣，截了密函，密函里原是右贤王与绝峰寨勾结，欲归顺北匈奴的求和书。”南青山两手抄袖，笑看他俩闹完，这才拿了密函与范行义。
果不其然，范行义叉腰大骂：“瘪犊子的南匈奴、绝峰寨，忘恩负义、吃里扒外，老霍就是对他们太好了！”
霍扶光：“……”
王八羔子、瘪犊子，霍扶光禁不住心里跟着骂两句，挺痛快。
“当务之急，需得寻个对策，王爷那处想是分身乏术。”南青山嘴角抽抽着待范行义骂完，才又续一句，“眼下右贤王反叛之心仍藏暗处，并未翻于台面之上，只凭使臣与密函难以服众，少不得被反咬一口意图加害之罪，贸然行事，实为出师无名；翼州仍有几处小部族是随南匈奴一同归顺的，此事若处置不当，便少不得又掀战火，且正值秋冬战时，各处兵力亦不得随意调动，忌折损过多。”
如此一来，便束手束脚，范行义原地转过几圈，一手抚额，自觉往墙边一靠，不劳这神了，有道是“术业有专攻”，他不是那个“攻”。
霍扶光与南青山对坐一处，各自沉默思忖，二人两手往袖中互相一抄，眉头微锁，姿态如出一辙。
室内倏然一片寂静，只闻素采瓷勺翻搅药粥的些微响动，药香混着粥香，香味越发浓郁，霍扶光余光觑着苏梅侧坐炉前扇火，脑内无缘由回转她前日翻看来京子弟名录时，曾与自个儿叹过一句：“呀，这京里竟与咱们送来位皇子？”
霍扶光那时只一哂，并未多问，此时忆起眼神骤然一亮，抬眸便与南青山求证道：“前日京里送来的名录中，此次随行的那二十名子弟里，当真有位皇子？”
南青山思绪倏然一断，些微一怔，只觉莫名：“正是——”
他未及追问，便见霍扶光已往乌羽床头跑过去，将乌羽摇晃醒了。
“小姐？”乌羽睡意朦胧呢喃一声，便听霍扶光急急问他道：“你们抓的那信使，可还活着？”
乌羽两眼惺忪，下意识“啊？”一声，茫然答她道：“该是活着的吧？我走时，瑾瑜将他五花大绑好生看管着，嘴也塞了，想自尽也是不成的。”
“瑾瑜哥哥”霍扶光倏尔一笑，颊边梨窝深陷，轻快道，“让他将人杀了，头送还给右贤王。”
乌羽一瞬睡意全无，一骨碌翻身坐起，惊愕瞪她：“啊？！”
南青山：“！！！”
范行义：“？？？”
孟军医：“……”
便连素采与苏梅亦闻言停了手里动作，偏头望她。
屋内霎时鸦雀无声。
《脑筋急转弯》作者：霍长歌北疆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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