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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掌心红痣(4)


皇宫,七略阁——皇帝书房。

        冬阳斜斜打在书房前的朱漆匾额上,“七略阁”三个鎏金大字微转光华。

        阁内三面环了巨大书架,架上累满书卷竹简,晋帝连凤举正于宽大书案后正襟危坐,翻看一册簿卷,眉头微蹙,颇有些不耐似的。

        他五十上下模样,清瘦显老,浓眉大眼,眼神锐利如鹰隼,鼻梁挺直略做鹰钩,脸有些方,肤色重,又蓄了须,越发显得脸型宽正、神情肃穆,只单论面相,却有些像武将。

        “陛下,三殿下已在殿外候着了。”一名内侍由殿外进来,发须花白,显是已过花甲之年,往连凤举身侧弓腰一拜,步履微有蹒跚。

        那内侍原名葛忠,乃连凤举昔年举事前的旧日小厮,打小于连府中伺候他长大,待他登基为帝后,又随之进了宫廷内院。

        连凤举生性谨慎多疑,难信旁人,近身之人便仍是用他,又因其已年迈,遂破例免了净身之苦,留用书房。

        连凤举闻言只沉声一应,也不传唤,将那薄卷仔细阅完,才缓声道:“太傅如何说?”

        他语焉不详一句,葛忠人虽初显老迈,却心思活络,瞥一眼他案上薄卷,便已心领神会,轻声回他:“太傅送这薄卷来时道,原也是瞧着三殿下长大的,殿下幼时聪慧过人,五感敏锐,似有过目不忘之能,不料如今却是应了那句——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若论骑射功夫,想是京里少年人中难逢敌手的,但策论兵法,却如这卷册中所呈,不过中规中矩,拾人牙慧得厉害,勉强得个乙等,不堪大用了。”

        “他生父谢翱乃是天降的用兵奇才,生前与霍玄旗鼓相当,他却长成一代武夫模样。”连凤举闻言不悦冷冷一哼,拖了长音掷地有声砸出一句,“倒也能耐。”

        “仆愚钝,既是如此,陛下为何还指派三殿下远去北疆,并任统帅一职?”葛忠不解,仔细斟酌道,“那二十少年皆出身高门贵族,又经文武试一一筛选,择优而录,正是自命不凡、眼高于顶的年岁,殿下性子温和寡言,怕不是——难以压制?北疆又素来凶险。”

        连凤举似笑非笑睨葛忠一眼,那眼神轻飘飘的,并无多少重量,葛忠却倏然生出一身冷汗来。

        他已近身服侍晋帝堪堪四十载,却于近年来越发摸不透他变化莫测的脾性,都道皇位之上乃是真正的孤家寡人,连凤举与旁人并不多言,只念着年幼相识的情分,常愿与他畅所欲言一番,时而谈论朝政也是有的,只是如此荣宠能到几时,他亦是不知。

        葛忠反应极快,见连凤举神情阴晴难辨,先慌乱一跪,额头点地颤声告罪道:“仆逾矩。”

        晋帝却不以为意笑一声,显是心情大好,并无怪罪之意,抬手一摆让他起身,意味深长得与他细细详解道:“着他此去北疆,原不过是为一探他心性与才智,便是如你所言,北疆凶险,生已不易,又何来遮掩之机?”

        “那孩子幼时聪慧不假,心思深沉难测却也是真,只十来岁时,便可冷眼旁观兄姊落难眼前,明哲保身不奏不请,心性之凉薄冷硬,便不似寻常孩童,怕隔着层骨血,是头养不熟的白眼狼。”

        “‘小时了了,大未必佳’,难保不是障眼法。霍玄那人重情重义又清高自省,那二十贵族他可弃之在侧、置之不理,得知故人之子到访,却必会以诚相待,甚至倾囊相授。他若不堪大用,经燕王亲授,仍是这副废物模样,死在北疆倒也干净,没得日后丢他生父与朕颜面;若是心思不纯当真行那卧薪尝胆之举,实则天纵奇才,想是别有用心,难免养虎为患,太子仁慈宽善,日后怕下不得杀手除之。”

        连凤举言罢复又随手一翻案上薄册。

        “燕王既是如此为人,可还会反?”葛忠闻言起身疑惑一息,却是轻问一声,他昔年随军伺候之时,也曾亲眼见过霍玄,实不像窃国贼人,“近日各部奏疏,总见弹劾燕王拥兵自重,自成一国。”

        连凤举闻言一怔,眼神一瞬锐利逼人,冷冷横觑他一眼。

        葛忠只当自个儿又说错话,复又伏身叩首,前额磕在白玉石板之上,闷响一声:“仆多言。”

        连凤举只一副深沉忖度模样,斜眸凝住案角一叠奏疏,良久未应,半晌后,方才出声道:“去唤谢昭宁进来吧。”

        葛忠应声起身,微一踉跄,后背已是一片濡湿,忙去殿外传召。

        他人出了那厚重殿门,正对广阔天地,中秋前后已渐转寒,恰是桂子飘香时,他禁不住深吸口气,得那一口香甜沁凉缓了心神。

        殿外,玉阶上下,南军披甲执锐,五步一岗。

        谢昭宁就那般直挺挺站在阶下,颀长身姿似青松临风,他神色温润沉静,着一身薄蓝大氅,银丝杂了彩线缀在左襟上细绣了只赤顶墨尾的云鹤,映着一轮初升的暖阳,越发衬得他少年华美又淡远清峭。

        萧瑟秋风一起,绕着他周身一转,便似要将那茕茕孑立的人影融进风里化掉似的。

        这般好的一个孩子,若是生身父母还在,必也是千宠万爱,捧在手心里疼着的,便是说元皇后在世时,亦是格外偏疼他。如今,哪里就招来这许多猜忌呢?

        葛忠无声一叹,下得玉阶,往他身前过去,折腰一拜,和蔼笑道:“三殿下,陛下着您进去呢。”

        谢昭宁等得久了,人似微有出神,闻声抬眸,眼底恍若有流光一转,开合间神采逼人。

        “葛伯,”谢昭宁抬手虚扶他一把,又躬身回礼作揖,敛着副冷艳眉眼,姿态谦卑,嗓音干净和缓,裹着淡淡的疏离道,“烦请带路。”

        殿内,连凤举端坐于案后,换上一副慈父模样,眼瞅谢昭宁进来,径直笑着抬手一挥,免了他礼数,关切道:“此去北疆,路途遥远,又天寒地冻的,昭儿冬衣可备了下?若是缺了什么物事,需得立即补,启程之日在即,马虎不得。”

        谢昭宁神色不改,垂眉敛目,淡然平和作揖一拜,简洁只道:“是。”

        “你幼时活泼爱动,”连凤举见状叹一声,“如今大了,却越发寡言内敛,倒格外令人担忧。”

        谢昭宁肩背挺直,夹裹一身少年锐气,似杆长-枪般往那儿一立,却只沉默听着,不答不应,神情温善顺从。

        连凤举又道:“朕原不愿你离京太远,只雏鹰总要离巢,出了中都,天地广阔,少年人最忌偏安一隅。你原为武将之后,骨子里既流着杀伐骨血,自是该去战场验证一番,留在这深宫之中,毕竟屈才。如今朝中文盛武衰,待你历练归来,自是要帮朕的,不言其他,你打小好武,北军执金吾一职,便是留与你的。”

        “臣……”谢昭宁闻言一怔,抬眸略带些微惶恐道,“才疏学浅,怕辜负陛下厚爱与期待。”

        连凤举慈善笑出一声,摇了摇头,起身于案后转出,负手往谢昭宁身前走去,抬手在他肩上轻轻一拍,又重重落下,五指紧扣他一侧肩头,以一副不舍模样觑着他,语重心长得似个真正慈父般:“此番同行者,皆是些世家少年,元皇后病逝后,朕虽将你移至丽嫔宫中教养,可你这性子虽说温和却也冷淡,与你四皇弟仍是不亲厚,想来亦是志趣不投,此次也望你能于宫外交上一二挚友,日后亦同是北军肱骨。”

        “……是,”谢昭宁静默一瞬,在他情真意切的殷殷叮嘱中,再一躬身道,“臣谨遵陛下教诲。”

        “江南水患,太子已亲至平患,皇后携众妃嫔于皇家寺院代朕祈福也已数日,今日便与你鱼符,出宫去吧,你即日离京,临行总要拜别皇后与丽嫔,礼数废不得。”

        “是,”谢昭宁再一拜,神色始终温顺平静,“臣遵旨。”

        他接过皇帝手中符节,后退几步,再一行礼,转身出得房门。

        连凤举凝着谢昭宁远去身影,面上和煦笑意渐渐化为探究与忖度,鹰眸深沉锐利。

        谢昭宁牵马持符出得把手森严的重重巍峨宫门,到得宫外,不待上马跑过两步,便被人阻在了宫城外。

        “三殿下,请留步。”

        朱红宫墙外除去南军守卫,空空荡荡的、人迹罕见,寒风呼啸中,远远驶来一辆朴素马车与谢昭宁擦肩,车上那人推开车窗忙唤道,谢昭宁闻声一扯马缰,止住去势,遂又翻身下来。

        来人面相稳重,约三十出头年纪,着一身素色大氅,提了袍角让驾车太监扶着下得车来,原是继皇后贴身大宫女。

        “殿下可是要去普恩寺?”宫女笑着问上一声,躬身与他行了礼。

        “是。”谢昭宁道。

        “娘娘常言,殿下往日最重礼数,临行在即,想来必是会去寺中拜别她的。”那宫女闻言再微微笑过,举止端庄,不疾不徐道,“只是娘娘与众妃嫔正闭关祈福,见不得殿下,遂着婢子将此物赶来送与殿下,就此别过。”

        她言罢,撩开袍角,将怀中揣着的一方巴掌大的雕漆木匣捧与谢昭宁。

        那匣子做工精巧,匣面上雕一只活灵活现的开屏孔雀,羽毛纹路清晰可辨,瞧着便稀罕,入手颇有分量。

        《帝王策》作者:连凤举中都政治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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