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长兄
“……小孩没娘，”楼兰干巴巴的，“说来话长。”
“慢慢说，”日番谷好整以暇，还冲楼兰挑了挑眉，“我不着急。”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是留下吃瓜好奇死猫，还是两耳不听保全小命，实在很好选。
斋藤果断脚底抹油：“几位聊，我先……”
“别啊——”阎魔无私德更无公德心，大半夜的吊儿郎当“嗷”地一嗓，不晓得的得以为雄鸡打鸣，“机会难得，一起浪……”
楼兰此刻无比想穿越回一分钟前，扇死记忆里那个头脑发热的自己，这下终于忍无可忍，反身一腿踹去：“你闭嘴！”
“那不能够，”阎魔轻巧一蹦跶避开楼兰，嘴里嘚啵，“嘴长着不能光拿来出气，它还需要放屁。”
楼兰：“……”
妈的死贱|人！
从前楼兰不怕他大哥，但怕她大哥不高兴；换成现在，等于她在日番谷面前多少会收敛。
楼兰深深吸气，默念“莫生气气坏无人替”，丧眉耷脸地溜到日番谷面前小声说：“别搭理他，他就一疯子，嘴里没几句不是胡话。”
“丫头，我没死呢。”阎魔说，“怎么你说的就是大实话，我的就是胡话？当面挑拨不好吧。”
“……冬狮郎，”楼兰咬了下嘴唇，瑟缩着伸出手，想抓对方袖口又不敢，眼神几乎透露哀求，“回家好不好，好困了。”
日番谷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定定地看着楼兰，视线又越过她的肩膀，远远地瞥眼言语诡谲癫狂的青年。
他收回目光，食指指腹鬼使神差地勾上她的指尖：“那他是什么人？”
楼兰指尖猛一蜷：“没什么特别……”
阎魔：“咎人。”
他俩几乎异口同声，可惜毫无默契度。
日番谷一愣。
楼兰豁然回身，着火似的瞪向阎魔，被气得噎着了：“你！”
阎魔好像没看见，甚至心情颇佳的空手施了个西式脱帽礼：“来自地狱。”
哈迪德偷跑不成，犹疑后还是出声：“这位是……”
“滚，”阎魔翻脸速度快过翻书，“你又算什么东西？”
哈迪德默然，忽而唇角一勾：“在下谁也不是，不过区区……”
“行了这没你的事，”楼兰僵声截口打断两人的不对付，顿了顿，她接着说，“滚吧。”
斋藤略欠身，沉默地倒退下。他退到门后，站在院墙里犹豫片刻，还是给整个房子设下隔绝声响的结界。
阎魔：“挺小心，还留神被灭口。”
楼兰冲阎魔冷冷一抬眼。
再多废话一句，滚回你的地狱。
阎魔和楼兰斗嘴小一千年，擅长掐着底线横跳，识趣地闭嘴。
“……可我听说，”日番谷抿了抿嘴唇，“传说地狱关着的……咎人，只出不进。”
“一般不行，”楼兰回转身，用力绷紧嘴角，“有屏障就可以。”
日番谷：“屏障？”
楼兰：“外衣，面具，手套，能遮住灵体的所有东西。”
“所以才不能见人，”阎魔哼唧，“你看我有哪敢‘见人’了？”
日番谷大体明白地狱的存在机制，不很信任地问：“就，这么简单？”
楼兰被问住，有点不知怎回。
“总之，”阎魔斟酌少时，拿捏着似醉非醉的玄乎平衡，拇指指了指自己，“地狱，归我。”
“虚圈，”他说，食指隔空点了点楼兰，“归丫头。”
然后他摊开手：“就这样。”
楼兰没吭声。
“……”日番谷费解地问：“就，哪样？”
“不哪样，”楼兰说，“你觉得我是虚就是虚，人就是人，我随便。”
日番谷：“……”
别说日番谷，随便拎个庸碌的死神来，听到这种形容都得懵逼。
太过宏观抽象的概念难以在人脑中形成轮廓，人类的理解能力自古仿佛便只有眼前的一亩三分地，能往后看几十年的便是“卓尔不群”的不幸天才，该被哄毙溺死在庸人潮里。
阎魔的说法，听上去就好像，他们所处的空间呼吸的空气引用的水源，都是从属于某个特定的人物的物件，完全地从属于什么存在，比附庸还像蝼蚁。
日番谷耳边蓦地响起哈迪德那个“楼兰凌驾于尸魂界之上”。
究竟是什么意思？
“但既然哈迪德是你的，下属？也就是说，”还有许多疑虑，日番谷暂时强压下心惊，说着一顿，他有些不确定，“那他也是……”
“哈迪德？”楼兰同样吃惊，“他为什么会告诉你本名？”
日番谷：“……我问的。”
楼兰：“为什么？”
“看出来的，哪来为什么，”日番谷皱眉，“他也是虚？”
“是，也不全是，”楼兰完全下意识说，“就当他是。”
日番谷嘴角一抽：“你能不能说点我能理解的？”
楼兰直呼委屈：“可你要我怎么具体解释人类为什么需要呼吸和心跳？”
日番谷：“……”
也是。
“何况知道了也没什么好处啊，”楼兰小声嘟囔，偷偷觑着日番谷，“又没什么用，反正冬狮郎你又，不想当死神……”
楼兰越说越没底气，最后干脆蔫头耷脑地闭了嘴，巴巴地盯着日番谷，眼眶还带点薄薄的水红。
她要长出兔耳朵，长耳朵都能给沮丧到地上。
日番谷无言沉默，甚至开始反思他是不是又失去了某段欺负楼兰的记忆，末了也干巴巴地说：“嗯，那，回家？”
楼兰如蒙大赦，松了开天辟地似的一大口气，半秒不多留，转过身踢踏着木屐往家里去。
日番谷下意识跟上楼兰，走出几步回过头，见阎魔仍旧杵在原地：“落晖他……”
楼兰赌气：“爱死不死！”
谁爱管的来管，反正她起码十天半月不想瞅见这货。
日番谷没来由地有些迟疑，阎魔倒是抬手冲男孩摆了摆，似乎是示意自己没事，又仿佛在催他快点回家。
遥远地、隔着漆黑的夜与雪白的面具，日番谷忽的产生一种莫名的错觉，觉得对方在面具背后向他们展颜微笑。
……莫名其妙。
阎魔目送两个小孩，至少看着是小孩的小孩走远，这才轻叹一声，趔趄几步，收着力背靠住了一人多高的土墙，抵着墙根缓缓地坐下。
楼兰不情愿瞧见阎魔，却又临时给他糊上一圈结界，跟日番谷跑了也没有撤，无形的结界拢罩在阎魔周围十米左右的圆里，好歹能缓冲尸魂界给他的压力。
跟块流心糖块似的，硬壳软心的小崽。
阎魔心想。
黎明时分，将明未明的太阳光束冲淡星光，满天星子渐次陷入沉睡，再劳苦的店也纷纷支起门板预备打烊。夜在黎明时分浓重下去，滑向更深沉的黑暗。
焦热：“咱们的‘阎魔’阁下，啧啧，晚景凄苦喏。”
焦热脸上的面具和阎魔的完全不同，颜色从中间清晰地对剖开，白左而右黑，成了一张“阴阳脸”，眼眶底却反而是红色的，似乎用什么隔着眼珠。
猛一眼看去，焦热的面具比阎魔的更渗人，不巧的是，架在面具上的一副圆底墨镜冲淡错觉，仿佛给焦一只破碗一柄二胡，这货能原地来首鬼畜版的《二泉映月》。
只听这人长吁短叹，进的气多出的气少，让人疑惑这路货色凭什么还能活着喘气：“惨呐，惨，这段话便要话说到两千五百年前，伟大的灵王殿下正在寝殿内沐浴更衣，忽听到远方……”
阎魔贴着墙根坐着，嘴里没好气道：“您老能盼我点好么？”
“嘿，爷爷还没嫌你‘无事夏迎春有事钟无艳’，小崽种你跟我这耍横。”焦热嗤他，“不是你被揍成血葫芦的时候？诶呦喂那个伤，啧啧啧，真心没眼瞧。要不是你老师我看你可怜，你早滚回地狱憋着，还能跟我玩过河拆桥？反了天了。”
阎魔半蜷垂面，并不想搭理为老不尊的师长。
许多时候阎魔打心底觉得，不能怪他为人不稳重带坏楼小兰，也不看看他自己被哪路老不死的荼毒长大，不反人类很不错了。
他哥不算，他哥本人正经本分人，不配被带歪。
“阿晟也是我学生，人家怎么就不那样，”焦热仍旧絮叨，“你将来要是有了媳妇，不得数典忘宗了？”
阎魔心说这都哪跟哪，不得不打断他：“有情况？”
“有，”焦热说，“虽然谁照顾谁两说，可阿晟好歹有个小姑娘就伴，你小子怎么回事？还一根老光棍？”
阎魔：“……”
焦热语重心长：“年纪不小啦，该收收心啦，老往烟花巷子里钻算怎么回事？那没几个好姑娘，不图你脸就图你钱，实在没有还有胸和腿，要不就图的你身下……”
阎魔有气无力，打断人的声音听着格外冷漠：“滚。”
常瞎抖机灵是得遭到报应，阎魔身边除了楼兰和半个儚月，没几个不是千年大狐狸，话里机锋隔着云雾还拐弯，一句得隔着好几层听，稍微恐点高晕点车能活生被他们给绕死。
就那一个半还有半个在装乖，里子比其余几只捆一块还不是东西。
焦热怒其不争：“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的晓得伐！”
阎魔缓了缓才说：“叔你差不多得了，传道受业还带拉皮条，不带这么教做人的。”
焦热仗着有面具遮脸，左右一点脸也不要了：“你自己也说差不多，不都是起到桥梁作用？有啥分别。”
阎魔嗤了声，似乎是疼得不乐意搭理他。
夜色静止了，东边寂静的天空上，启明星正冉冉地升起。
“小晖啊……”焦热语气忽然无端一沉，他长出口气，语重心长地劝解，“你跟阿晟，都是我最好的学生，可你还记得，我头次见你们说过了什么？要会放下，别犟；真放不下的，就想好了一直往前，不要退，也不要后悔。”
阎魔不语，也不知在没在听，或者是左耳进右耳出。
为人师表的多半好为人师，唠叨有瘾，训起人来喋喋不休，阵仗大得堪比楼兰骂街。
焦热兀自呶呶：“一面灰心想放下，一面应扛着不乐意，这么不情不愿死缠烂打是何必呢，不累么？可你俩呢？你们呐，一个固执偏激，一个任性顽劣，有些事过犹不及，不成的，那就随它去了，总好过自己，自己……”
焦热一顿，不知怎么，忽然哽住，有些说不下去。
“叔，”阎魔平静地反驳，“我，和我哥，要是都‘随它去’，今天就没有你跟我了。”
“……这不定是坏事啊，”焦热叹道，蹲下身，抬手隔着帽顶拍了拍阎魔的头，“小崽。”
阎魔定定地盯着焦热，语气却仿佛示弱：“叔，我就你一个老师，别骗我。”
焦热手一顿，几乎不假思索：“不会。”
双方躲在面具后，是两头看不见脸见不得光的恶鬼。
谁都清楚，演一场剖心掏肺，哪怕当场哭天抢地地情真意切，赢了满堂热泪与喝彩，散了就是散了，观众一离席，哪个戏子不裹着毛毯嗦热汤面？
那么故人，还配是故人么？
阎魔忽然有点累，觉得焦热不愧是他们的老师，放屁在理。
随它去吧。
“小晖啊，”焦热今天叹的气仿佛比过去一年都多，恨铁不成钢的，“既然不乐意放，那得向着光，甭管真的假的，要有点念想，看看你自己，人小丫头都比你强。”
阎魔反问：“你当初怎么不教育我哥？”
“那你哥这不是，都死过一回了，那什么的……”焦热一噎，低头找牙强行挽尊不成，干脆破罐破摔，“嗐就阿晟那倔驴牛脾气，当面跟你好好好是是是老师说的金科玉律，真摊上事扭头跟你爱谁谁不认识，我能怎么办？老师也很绝望的！”
阎魔用拳眼抵着下颌，闷声边咳边笑，难得被楼兰以外的人逗乐了。
“您帮我找儚月回来吧，他呆够久了，不在地狱，也不知道跑去了哪。”闷闷笑过片刻，阎魔歇了半晌，好像才攒起聊正事的力气，他低声说，“委屈您老回狱烂醉，小小尸魂界装您不下。”
“话不能这么说，千把年回来，现在尸魂界酒蛮好的，老板娘又辣还热情，”焦热“啧”了声，挺惦念的，“况且不是有你家丫头在么，我其实也不着急……”
阎魔干脆摊牌：“我就怕她迁怒。”
要不有这头老货一朝出狱逍遥法外，明里挤兑暗地搅和的，楼兰不至于明知阎魔是什么东西，还几句话就对他眼睛不是嘴的。
“行吧，”焦热悻悻然，数落他，“有了妹妹忘了爹，小孽障。”
阎魔眼皮一撩，声音要笑不笑的，还挺乐见其成：“您确定要给我当我爹？”
焦热：“……哦豁。”
险些忘了，阎魔的“高堂”在咎人嘴里那晚景，约莫是比咎人自己还惨出好几打十八层地狱，死法争奇斗艳花红柳绿，还得挨个轮一遍。
所以老师好哇，正经人谁骂街想出连坐老师，更何况也没几个咎人有机会知道焦热和阎魔的这层关系。
焦热：“既然不在地狱，那你养的小狗能跑去哪？”
“说不好，只不过，”阎魔有些犹豫，“可能在断界？”
“断界？”焦热手指隔着兜帽搔了搔额角，莫名其妙地问，“好端端的去断界干嘛？走亲戚？”
阎魔：“啧，想什么，我问他拘突怎么，谁知道他会不会一根筋往那里去。”
焦热眼角忽地乱跳：“拘突？”
“又不是我故意提，”阎魔看着焦热，仍旧要笑不带笑，却怎么听怎么话里有话，“是真没反应过来啊，叔。”
焦热：“……”
这小王八羔子！
焦热警惕起来，看上去却暴跳如雷：“你就给我找事！”
阎魔：“嗯。”
焦热不再多留，他先想办法弄开前往断界的通道，转了一圈未果，揣着满肚子疑虑回到地狱。他试探着调用空间感知翻找，发现儚月正在地狱，身上带伤，也就放在现世该准备后事这样，好歹能见全尸。
他因为阎魔的问话多了个心眼，甩下外袍身形一动，刹那出现在儚月身边，蹲下身，老大爷蹲土炕似的：“哎哎哎，换班了孙子，你主君爸爸喊你回去看当差。”
儚月支着一条膝盖，上身几乎伏在那条腿上，过了半晌，才很低地“嗯”了句。
“哟，怎么的，”焦热奇道，“怎么伤的？搞成了这样。”
儚月低埋着头，焦热看不清他的脸，只能从侧面窥见青年很轻地抿了抿干涩开裂的嘴唇，费劲地开口，声音粗粝得像砂纸：“拘突不好对付。”
“……不是，那小子自己还摸不清拘突是什么个玩意，说句拘突有问题，你个小死心眼的狗崽子就真巴巴地赶去了？”焦热无语又费解，“真就这么想要地狱？这破烂地方有什么好。”
“我受够了命被别人攥着，”儚月闷咳，显然不想多说，“焦老，我有话问您。”
焦热心不在焉，下意识说：“哦，你问。”
儚月：“‘南柯’出过事。”
焦热：“……”
儚月压低声说，似乎很紧张，却不知何时无声地侧转过脸，琉璃珠那样浅淡的眼睛幽幽凝视焦热，目光出奇平静温和：“这事，您知道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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