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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矫枉


暮夏时分看不出端倪,然而神社背后确实栽植着一大片的早樱树。

        这片樱树不知是哪一年的住持所种,然后代代传接,到了现在,年年早春,从神社所处的半山腰开始,鲜嫩粉白的云朵层叠往山顶漫涨,亭亭袅娜,风过时云落花雨,雨落成雪,有些地方的花瓣甚至能攒出半尺厚,盛美得不似人间景。

        据说这是尸魂界里除朽木家外最好的樱林,提起名气,神社签文的灵验,甚至要排到这一山野樱之后。

        时值夏夜,繁茂遒劲的古老樱花叶浓柯繁,与杂树野藤错杂生长混为一团,静静舒展,看上去没什么特别。

        浓成黑夜的影子,烘衬着山间星星点点的灯火。阎魔倚着一处老樱树,视线透过葳蕤草木的间隙,俯瞰着脚底神社。

        他没什么表情地目送一群人喳喳嚷嚷,主要是在喳嚷的小崽子们和雏森离开,沉默半晌,撇头往樱林内轻嗤,像不满足蹩脚戏码暗倒喝彩的刻薄观众。

        平心而论,阎魔想破脑袋许多年,也没想通,楼兰自己是个本事很大口无遮拦脾气稀烂的死丫头片,拿灵质碎片勾兑糊弄搓揉成团的人形魂魄,怎么偏偏长成根正苗红的大好少女?

        总不能受本尊影响吧?

        ……那可太荒谬了,会让他们这样的东西活得像笑话。

        哪怕“很久以前”,阎魔已经知道了自己是个笑话。

        那时楼兰才“出生”,阎魔刚掌握地狱不久,两个人年纪不小脾气更不小,本事还能翻天。混子骂街顶多伤残死废,他俩偏不,斗殴画风清水出芙蓉清新脱俗,随便呲个火苗能炸翻整个太阳系,是物理层面的特大写“厌世”。

        阎魔鄙弃楼兰猴子裹外衣半人不畜,楼兰刻薄阎魔婊|子树牌坊矫揉伪面。两个人八字不合命里犯克,说互看不上都轻,但凡碰面几乎没有不血雨腥风,没他亲哥协调早分道扬镳了。

        那时他们的关系是真紧绷,原地化身绞肉机,搅地对方地盘血溅三尺生灵涂炭;而不是现在这样,见面一小掐遇事必大吵的雷大雨小,鸡飞狗跳归人仰马翻,真出了意外,对方动地比谁都快。

        暂时仅限于楼兰,虚圈非常“安逸”,楼兰毫无危机感。

        现在当阎魔看着楼兰,他觉得自己就像落后几步的、黑夜里走钢丝的聋哑盲人,依凭细微的感知,模糊远眺着走在他之前的那个人。

        楼兰既不是他的钢索也不是他的平衡木,却像一盏灯,点明终有尽头的幽微长夜。

        风水轮流转,谁知道几千年前穷山恶水出的猩猩摇身一转,转成了他离不开的标尺。

        无甚道德耻辱感的“人”,成了他坚持为“人”的道德耻辱。

        被楼兰知道大概会笑掉她一嘴几千年的乳牙。

        为了楼兰的牙,阎魔决定咬死不让楼兰知道。

        楼兰:“你又搞什么鬼?”

        想谁是谁,真好。

        阎魔虚弱地笑了笑,勉强让声音无恙:“丫头。”

        阎魔平时跟楼兰打交道不是好整以暇就是油嘴滑舌,懒得装正经,三句话里肯定让楼兰气到牙痒。被楼兰开嘲讽,怎么得象征性喊句冤,或者更不要脸。

        楼兰气头上向来不关心阎魔死活,省的为某人作的死把她自己给气死。这回实在憋闷,两天前被挤兑的气头又差不多过了,这才主动找上门。

        她刚发现阎魔就在附近,只怀疑某人又偷鸡摸狗,这会疑惑地感应片刻,脸色刷地惨白,眼里困惑未消惊怒乍起:“怎么回事?谁干的?!”

        阎魔恹丧地歪着身体:“没事,没谁。”

        空间的意志存在高度依附空间,肉|体上的伤无足轻重,要命的是灵质溃散。

        灵质是他们的根基,等于灵力对灵魂的意义。阎魔身体里的灵质虚弱地堪比命悬一丝的烛火,将明未明地续存住一口艰难的热气。

        楼兰的半身灵质能说割就割没带犹豫,因为她清楚虚圈平平安安没病没灾,就算当时活活疼蜕了层皮,这点灵质对虚圈的影响可以忽略。

        要只是因为阎魔又干的什么好事,气得尸魂界的灵力碾着他屁股穷追猛打——这在楼兰眼里特别十分极其有可能——倒也罢了,肉|体溃散重新凝聚回去就是,大不了这辈子别来尸魂界鬼魂。

        楼兰怕的是,由地狱崩毁而引发的雪崩。

        地狱的覆灭,会是阎魔真正的灭顶。

        楼兰边手忙脚乱拼搭结界边气急败坏:“这幅鬼样子跟我说没事?你是觉得我瞎了还是残废了!”

        静养两天才勉强修补出能见人的尊荣,阎魔对楼兰依旧戏谑地恶劣:“那不能够,我们丫头多威风,肯定健康平安长命百岁的。”

        “是地狱怎么了,还是你自己怎么了?”努力滤掉耳旁风,楼兰深呼吸压脾气,勉强平静地问,“要只是你自己,吃药能好受点么?至少别‘死’了。”

        “可能吧,反正对地狱没用,”阎魔小时候没少灌汤药,哪怕进了地狱就没再碰过,对草汁依然敬谢不敏,瓮声抗拒,“何况我不爱吃药。”

        “……你俩说好的吧?都几岁。”楼兰无语,“不吃药还挑食,病歪歪给谁看?”

        阎魔:“怎么,管不好大哥不够了,还要来烦小哥?兰妹妹人这么好的~”

        “我闲的,”楼兰胳膊被恶心出疙瘩,抬腿踹阎魔,嘴里骂骂咧咧,“多余给驴肝费心肺,混蛋王八蛋,狗东西……”

        未成年人离场,和阎魔斗嘴限制词有限,楼兰越往后骂越荤素不忌。

        阎魔叹口气,不得不打断她:“女孩子家家,没喝酒别撒酒疯了。”

        楼兰顶撞:“又不是你!半个坛子倒。”

        阎魔:“是酒的问题?”

        楼兰耿直:“你的问题。”

        “是是,怪我,不该带你瞎晃。小流氓,拈身市井脾气,”阎魔哂笑,亲昵地抬胳膊刮了刮楼兰的鼻尖,“你就老哥跟前装装乖。”

        楼兰一愣。

        她察言观色确实很有一套,但不读心时,观察也不离微表情肢体语言。阎魔把自己装点成裹尸袋,能观的颜色过分有限,加上楼兰对阎魔也太熟,对某些微妙落差,其实是很不敏感的。

        可楼兰一直知道,阎魔口头是没少占她便宜,但行为很有……分寸感的,鲜少会主动跟她有肢体上的接触。

        而且……哥?

        ……他,有多久没叫“哥”了?

        楼兰定了定神:“今天你怎么回事?”

        “没事啊,”阎魔阑珊道,“有点累,想起以前而已。”

        “从前,”楼兰低声,似乎陷入某种回忆,“从前很好么?”

        阎魔:“那得看看从哪往前。”

        楼兰想了想:“一千年往前。”

        阎魔沉默一瞬,然后索性承认:“那我挺烂的。”

        “我还行,”楼兰补刀,“至少楼兰还在。”

        阎魔静止片刻:“怎么不换张脸,或者好歹换个名字?”

        “用了五百年,凭什么说换就换,”楼兰说,“我的事情,你们,你什么都知道还都要管,那你们的呢?”

        她永远固执,永远坚持自己,哪怕坚持是把刀,会反伤到自己。

        阎魔不语,硬得像块石头。

        楼兰含住一口气,摒起呼吸,低下头,轻轻地扳起手指,“不解释地狱到底怎么回事,不说利诺怎么得罪的你,不告诉我你还能逞强多久,不说哥,大哥他怎么想,不告诉我是怎么来的,利诺知道的都比我全……”

        太多了,楼兰不聪明,不擅长记忆思索复杂问题,一桩一桩看不清来由,算不动因果。

        她空茫茫地想,是不是活到最后,都要把铭心刻骨活成见怪不怪,把肝肠寸断催到司空见惯?

        心会越来越硬,而不是跟她一样,完完全全反过来。

        算到最后,她的手指一根一根微颤蜷曲起,眼尾委屈出哭红。

        “这不说那不提,让我做事又什么都不告诉我,你们两是不是都非要,”顿了顿,楼兰声音依旧冷静,“非要等到快死了,才通知我一声,好给你们收尸的,是不是?”

        尽管是流连花丛的老手,劝诱哄逗哪个都信手拈来,可其实梨花带雨也好,热泪盈珠也罢,阎魔是不太耐烦伺候眼泪的。

        和人没关系,他只单纯喜欢笑靥如花的热闹。

        但楼兰到底没哭,所以阎魔唯有难堪的沉默。

        “哥……”楼兰小声地、讷讷地问,“你是不是,没把我,当过妹妹?”

        他仿佛回到了猝然听到哈迪德承认“楼兰”的那当口,阎魔觉得自己很久不热的手足僵直麻木,像是长在活尸的躯干上,身不由己地要被从前满伤的孽债弄疯,恨不能当场发泄自己的狂癫错乱。

        可楼兰不是利诺·哈迪德,阎魔对她没有肆意失态的底气。

        他不该,不能,不敢。

        他在怕。

        “……没就没吧,但我有地方可以回去的,”没等到回答,楼兰几乎用气息呢喃,“你呢?”

        阎魔靠坐着没动,喉结艰难地滚了滚:“不了。”

        楼兰:“你怕什么?”

        “嗯?”阎魔叹了叹气,趁机稍稍稍缓过神,假模假样地佯怒,“我没怕,只是用不着……”

        楼兰不依不饶,声音大起来:“那你躲什么?”

        阎魔一顿,语气没来由地开始生硬:“我没。”

        阎魔很清楚自己跟楼兰争执论点牛唇不对马嘴,可他好像被楼兰的固执传染,鲜少地不肯退让。

        硬碰硬的较劲赌气、或者相顾无言的沉默对峙,不是楼兰和阎魔的常态。他俩的摩擦磕碰无论大小,阎魔明上不会吝啬大度,他从不在乎面子里子,老是主动绕着楼兰团团转,贱嗖嗖地把人惹地更憋气,再被她一脚踹开。

        “行,”楼兰忽然点下头,“你自己说的。”

        阎魔还没来得回嘴“我说了什么”,突然被楼兰一把抓住了手,被动地被拖拽着响转。

        阎魔习惯把感知神经覆盖范围推到最广,下一刹那感知范围内瞬间充斥起喧嚣的红尘烟火,街边暖橙色的烛光透过大红灯笼纸,未歇下的店家门口趁灯油未尽招揽最后一波生意,不愿睡下的在孩子在自家院墙里瞎跑打闹。

        人似乎总喜欢拖延,好像不多做点什么,不延长这样嘈杂鼎沸、斑斓摇曳的夏末,便对不起这点难得的夏日庆典。

        哪怕是破落的小村,也和孤简的山寺截然不同。这些是他曾经历过、又一度弃如敝履的回不去,至今仍不以为有多可惜。

        虽然楼兰使出响转,但她几乎没用灵力钳制阎魔,小孩的手掌小得甚至握不全青年的整个手,只好勉为其难地隔着手套紧扣他的虎口。

        要在平常阎魔肯定能挣脱,可好死不死,这会正赶上他近几年最虚弱的时候,仓促之下被楼兰一扯,稀里糊涂地赤身摔进万花筒中央,就算勉强维持直立,也如同被曝尸得扒皮抽筋、剔骨削肉,整个人都是木的。

        两人正对面的不远处,日番谷站在斋藤面前,正说着什么。

        斋藤唇角噙着玩味的微笑,见到一高一矮的两人时,笑容倏地凝固在脸上,他目光惊愕,却又忽地这么展颜。

        “啊……你想要的‘有限度信用’,”斋藤近似叹息着说,“可能来了。”

        楼兰看着日番谷的肩膀似乎顿了顿,这才转过身。

        她松开扣住阎魔虎口的手,半侧过身,斟词酌句地向日番谷说:“冬狮郎,这是阎魔,他是我,我哥……”

        回过神的阎魔啼笑皆非,忽然截口打断楼兰:“可以叫我阎魔,也可以是落晖。”

        从面具后脱口的名字让楼兰也愣了,以至于没能及时堵住某张没遮拦的嘴。

        “准确形容,我是丫头的‘小哥’。”阎魔人畜无害、纯然良善地反手把楼兰卖到底掉,“往后,请多指教。”

        楼兰:“……”

        没安好心没憋好屁不作妖会死糟心混账王八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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