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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爬杆


蝉鸣也许是一曲浓夏的滥觞,炎日与浓荫承接铺垫出成串无休止的乐符。炙热融化了云,云软成水,水氤氲入烟尘,滴答滴答滚上檐瓦屋角。

        日番谷讨厌夏天,讨厌它骄阳炽火、燠热盛烈,整天懒洋洋提不起兴致,直到夜晚才有片刻消解。

        仲夏夜头顶银河流淌繁星闪烁,蓬草间的流萤静默燃烧,烧起生命短暂的一季,似能牵起星空与地火。

        老人悠闲地拍打手中凉扇,也驱蚊也纳凉,雏森捧着瓜吵喳喳着鬼故事,边害怕边吐西瓜子,时不时唬自己一跳。

        井水湃的瓜色鲜瓤沙,甜脆爽口,一口下去饱胀的汁水四溢,新鲜得能听出声响。

        日番谷反感炎热,更讨厌冗余长夏,但他钟意无所事事不带意义的夜晚,且不介意时间流逝得慢一些,再慢一些。

        在“看到”那个梦之前。

        日番谷记不清是第几次重复的这个梦,他觉得自己沉睡着,又觉得自己清醒着,身体恍惚成为累赘,深层识海浮动躁涌,汲取而凝的雾飘渺又沉厚,被高捧到云端,有转瞬倾倒得犹如堕入深渊,将自己埋葬。

        云端与深渊有广寂无垠的天与地,枯墨重笔涂抹过那样黑洞似的深色裸岩,天穹低矮得压在眼前,风雨欲来气息循着风压入鼻弓。

        惊雷高在九天,近在耳畔。

        涡旋云汇聚在天空中央,巨大的冰龙晶莹透明的棘突狰狞,覆有纤薄冰鳞。它背负蝠翼,挥翅时舒展至极的翼展可连通天地相连的此端与彼岸,昂扬的巨大头颅似能刺穿天宫,好似远古传说里通天彻地的神魔。

        它翱翔长空,甩尾引颈而长吟,滚滚声浪似波涛,又似大雨倾盆。

        四野八荒似乎都为之震瑟颤抖,被搅弄的风云无不奴颜臣服,而日番谷在自己梦里,却只觉出强烈的违和。

        他觉得自己被梦境抽离,隔着一层无形的保护膜观望着梦景,像在看别人的世界,不过流于表层的震撼而已,是那种路过无垠雪地、巍峨万山时的怅惘,能感知到自己渺小,却也仅此而已,并不感同身受。

        而震撼累积成了茫然,等茫然也泛滥成灾,难免就有些麻木。

        日番谷不想麻木,于是他开始挣扎。突然间,他觉得自己被什么为止力量一攥一扯,骤然从颠倒的乱梦中清醒过来,猛地张开眼,下意识一把扣下一片冰凉柔滑的手。

        太凑巧了,巧得双方同时愣怔。

        日番谷意识到什么,不管不顾地掀开被子,一把把人扯到跟前:“你……”

        新月夜里,星星的光洒进户牖,远不及月亮般轻盈透彻,晦涩的纱笼住卧房,朦胧出胶水冻乳似的浓稠细腻,恍如水手濒临溺亡时于昏暗中听到的海妖静滞无声的歌谣。

        被当场抓获的“小偷”应该是个小女孩,看着年纪不大,跟日番谷自己差不多,或者再小些。

        在那样黑的夜里,原本应该是什么都看不清的,可她裸|露在外的皮肤太浅,遮住身体的长发与衣装又太过浓深,浑身上下几乎没有第三种色彩,就像浓墨一点吻吮洁白生宣,缱绻眷恋地勾缠晕染出危山秀水。

        黑白两色鲜明昭彰,“小偷”似乎所受惊吓颇重,她嘴唇微张,眼睛睁得很大,像匍匐在夜里被忽然吓傻了的呆头蛾子,忘了如何拍打翅膀。

        人的五感仿佛此消彼长,视觉衰弱其余感官便分外敏锐,日番谷恍惚一瞬间,忽然觉得她身上那股偏苦的气息让人莫名熟悉,甚至是特别的……令人怀念?

        日番谷收紧掌心,微微眯起眼,抢先出声:“你是谁?”

        楼兰语塞:“我……”

        顿了顿,她骤然回过神,一把抽回胳膊,夺路而逃前嘴皮子用匪夷所思的速度上下翻动:“不早了我先走了,我谁也不是你好好休息晚安以后再见!!!”

        日番谷:“……”

        他盯着女孩消失的地方,不明所以地皱起眉,思考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最后看了看自己的掌心,鬼迷心窍似的,低头凑到鼻端轻轻嗅了嗅。

        指尖似乎残存着道不明的清苦余韵,恍似雪子揉进深山松木香的澄澈干凉。

        ……

        翌日,日头正好,太阳强大的气场烤得天高云阔万里无云。楼兰坐在路边,托腮帮子发呆。

        既然本人认同,那就姑且称他为,日番谷冬狮郎。楼兰经过几番查探,发现对方灵魂内的灵质封印并无大碍,坏在溢出的灵力不归封印管束。

        灵子密度远小于和灵质,本来就不可能彻底封印。

        楼兰素来想得开,乍惊过后也就宽心随缘——反正充其量也就是护廷十三队的队长,或者其余机构的同阶层,扯不动灵王宫。

        但放任力量暴走也不行,至少只要日番谷不打算冰封润林安,楼兰觉得她还是得管。

        施加封印需要双方的灵力直接接触,灵力直接接触等于身体直接接触,她不想干涉太多,于是客串梁上君子。

        有惊无险几个月,昨夜实在力竭,没及时跑路。

        朔月的地狱暴动和日番谷的灵力爆发撞车楼兰不想也只能认栽。但能点背到被个“孩子”抓成现行,她不晓得该苦笑自己没好过的坏运气,还是感佩她哥不愧是她哥,不管是半死不活了还是灵力被封印了或者记忆被拆迁爆破了。

        哎——

        楼兰长长叹气。

        丢人的破落事楼兰不大乐意跟阎魔诉苦,那个男人太不是东西,再多长一幅器官也长不出同理心,不仅不会同情,还会放声哈哈哈哈哈。

        可除了偷偷爬墙,她该要怎么接近日番谷,才既不会被别人怀疑,又能顺利成章不解释太多呢?

        难道等着下回再被现成抓包?

        楼兰捉着头发冥思苦想,愁眉苦脸,从日出辛酸到日头高升,快把自己揪秃头。

        身边人来往匆匆,楼兰没整出头绪,余光瞥见有人靠近。

        人不稀奇,但这个灵力……

        是,雏森?

        楼兰轻轻皱眉,微侧向雏森仰起脸,面显警惕。

        “小妹妹,你好呀~”

        雏森弯腰向着楼兰微笑,柔软白皙的面颊单纯无垢,神色烂漫又天真,她脆生地问,“为什么坐在这里,是迷路了嘛?”

        这村说大不大小也是不小的,楼兰万万没想到雏森会主动找她搭话,她不清楚雏森的来意,但下意识否认:“不。”

        面前的小女孩穿着得很讲究,但只是孤零零一个人,从清晨坐到晌午,什么也不做,只是发呆。看起来傻乎乎,说不出紧张还是沮丧,大概是碰到了很头疼的麻烦事。

        雏森温和地问:“可我看你都坐了好久了,真的没什么?不需要帮忙吗?”

        楼兰一愣。

        雏森也不介意,她没等到回答,于是又柔声问道:“路上人这么多,不太安全的,要去我家坐一会么?就在前面,不远的。”

        楼兰:“!”

        什么叫打瞌睡递来的枕头!

        几百年一见的灵光乍现比哈雷彗星还稀罕,楼兰拽出这辈子的所有急智,面无表情地、就着现成的无所适从卖惨道:“我,没地方能去,姐……姐可以,收留我么?”

        楼兰咧了咧嘴,被这声“姐姐”羞耻得莫名烫到嘴。

        突然被孩子求收养,雏森愣住了,有些犹豫地看着楼兰:“我……”

        楼兰想破脑袋没想通小孩应该怎么撒娇,看出婉拒的苗头,忙硬头着僵直地扯住雏森的袖口,又干又急又怕地推销:“真的,我吃不多,会照顾自己不麻烦你们,而且我什么都会干真的真的很有用的,求你收留我好吗?”

        楼兰毫无疑问是个无比差劲的负分销售员,毫无谈判技巧,是敲开门没过三秒就被人摔在外头的那种。

        但所幸,她遇上的是雏森。

        楼兰不是爬虫没事不爬人脑壳里的新皮质,她只见雏森脸上神色变换莫测,也不知经历怎样一番艰苦卓绝刻骨铭心的心路,母爱都冒粉嘟嘟泡泡了。

        楼兰:“……”

        她貌似,没演过吧?

        雏森蹲下身和楼兰对视,抬手轻轻地碰了碰楼兰的脸,紧张地小声问,生怕冒犯了什么似的:“啊……是家里发生什么了?”

        楼兰不吱声,咬着下嘴唇,直愣愣点头。

        雏森忍不住地追问:“那家人呢?朋友呢?总该还有认识的人吧?”

        “……”楼兰心虚地游移开视线,沉默半晌,“不记得了。”

        “都‘不记得了’?”日番谷复述雏森的说法,端详楼兰的眼神莫测,“她,这么说的?”

        支棱耳朵的楼兰默默低头缩脖子,避开日番谷的探究,心虚得显而易见。

        雏森眼大漏光,她靠脑补把自己心疼坏了,拼命护着楼兰:“小白!楼兰她都不记得了?你怎么能问这么直接?!”

        日番谷:“……”

        “婆婆~我们就收留她吧~”雏森扭头晃着老人的胳膊央求,眨巴眨巴眼的,“楼兰她好可怜啊,我看她在外边坐大半天了,都没地方去。”

        “但是小桃,”老人苦恼地看着雏森,又缓缓看向跪坐在她身边闷声不吭的楼兰,有些为难,“万一楼兰只是迷路,她的家人回来发现找不到她,也会很着急的。”

        雏森迟疑一会,又忍不住说:“可是楼兰她现在,除了这里,也没有地方可以去啊,不然怎么会在街上一个人坐这么久?”

        日番谷“啧”了声,打断雏森:“收养人又不是收养猫,反正我不同意。”

        楼兰单薄的肩膀绷了绷,又下意识地松懈下去,过了很久才梦醒似的“啊”出声。

        她怯怯地撩起眼皮,紫堇色的眼睛眼泪汪汪,用纤细虚弱、委屈要哭的嗓音湿漉漉地嗫嚅:“真的,不可以么?”

        老人犹豫起来,心里有了个偏向,于是试探地问日番谷:“冬狮郎,是真的很抗拒?”

        日番谷的脸色五彩纷呈得精彩,这辈子没这么无语过。

        雏森:“好耶!”

        她才不管日番谷怎么觉得,拍下手一骨碌爬起来,弯腰拉起无所适从的楼兰,叽叽喳喳领着她熟悉起家:“楼兰你看哦,这里就是起居室,一般都在这里吃饭,还有这里,是卧室哦,是不是很宽敞的?以后你可以睡在我旁边……”

        雏森拉着楼兰跑进里屋,带着暗红绣边的衣角一晃消失在拐角。

        日番谷收回视线,缓缓皱起眉。

        哪怕昨天夜里没能看清,但日番谷还是能认出,楼兰是昨天夜里出现在房里的人。

        日番谷记得,自己最初在梦境里并不是隔着玻璃的旁观过客,而是被丢进冰原的亲历者。刀片似的风割过身体,寒冷如同钢针见缝便往骨头里刺。

        那样深切的寒冷够他记忆犹新,但从某一夜起,他便和梦里的冰龙分隔开了。他不知道梦是怎么了,但隐约察觉身边出现了一个人,那人很狡猾,警惕性也高,滑不留手的,往往等他从梦中猝然惊醒,早就不见踪影。

        昨天还是第一次,被他抓成现行。

        然后那个人就干脆……破罐破摔,蹭进他家了?

        要不是有过昨天晚上实打实的照面,日番谷大概率也会以为,楼兰不是家道中落就是负气出跑的贵族小姐,总之是个现成的特麻烦,或者行走的大祸患

        至于现在……

        楼兰本人,似乎比麻烦更加的,麻烦。

        趁雏森扯着楼兰熟悉环境,日番谷放低声,不解地问老人:“婆婆为什么不拦着雏森。”

        楼兰来路不明目的不详,身上裹着比和服暗纹更神秘的雾,雏森脑仁一热不清楚,老人不该想不到。

        “楼兰她呀,没坏心眼,是个好孩子,”老人细声细语地说,“而且冬狮郎不觉得,她跟小桃,有点像么?说不定会挺有缘的。”

        日番谷:“?”

        真没觉得。

        楼兰和雏森,除了发色相近,其它的方面,包括语气性格长相……以及身高,完全不一样。

        他有点怀疑婆婆眼花,又觉得不太尊重老人。

        老人不知道日番谷在腹诽什么,嘴里仍絮叨:“而且家里不差这么个人,多点人也热闹。留下吧,就当多个伴。”

        日番谷抿了抿嘴,不想说话。

        老人忧心地看着面前一言不发的小男孩,终于叹了口气:“冬狮郎是真的,很不喜欢楼兰?”

        “……也不是不喜欢,就只是,”日番谷犹豫很久,最后只说,“没什么,我不讨厌她,就觉得她太可疑,怕有危险。”

        老人笑笑,慈祥地摸了摸男孩毛茸茸的发顶:“不会的哦,婆婆会保护小桃和冬狮郎的。”

        日番谷没躲,沉默地动动嘴唇,“嗯”了声:“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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