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慈姑
好半晌。
“无事。”悠悠然喝水的人方才说道，“随口一提，女郎不必放在心上。”
“……”那倒是不要提啊！这样抽查古诗，很消耗心神的！女郎敢怒不敢言，还在卷那条碧色丝绦。
“书院后山，有片桃林，若想吃，告知陈伯一声即可。”
“嗯？”
江淼淼抬眼望着他，对方一如既往淡然的神色。
悠哥儿又忽地与她对视一瞬。
二人目光相接，案几本就不甚宽大，能瞧见瞳孔里那个梳着道姑头的小人，亦能瞧见束发的书生。
道姑落了下风，飞快扭头，只觉他不说话时气势骇人，摄人心魄。
“我……不贪嘴的……”
那个粽子，原也不是她想吃的，何至于教他记到现在？
江淼淼不知自己红了耳朵，还在思索他提《卫风》是何意。
听得人呐呐回话，柳悠之唇角微翘，想她总在开窍与不开窍之间游走，即便是为杨柳村还她一二情义，也得越礼嘱咐几句：“刘大郎路子广，今日便叫他寻个妥当些的牙婆，挑个忠厚的奴，签了契的人，用起来安心些。”
忠厚安心的奴，便是提醒她林娘子虽好，到底也不是自家奴仆。
提议是熨帖的，可惜家里有个充满秘密的木箱和菜地，江淼淼微微咬着唇，“我……一人自在逍遥，不惯和生人同住……”
此番说法，倒也新鲜。
柳悠之微微挑眉。瞧她如此模样，也不好强求。“也罢。”
“多谢。”
想他还要读书备考，不能干陪着她枯坐，浪费时间。
江淼淼以手撑地起身，右手一时无力，将将摔着，幸而被稳稳扶着肩膀，是熟悉的皂荚又带着墨香的气息。
待她站稳，柳悠之后退一步，拱手告罪道：“冒犯了。”
江淼淼无声摇摇头。
怀揣着不可言说的秘密，素日坦荡的人在他面前总抬不起头来，最后才干巴巴问一句：“婶婶……可好？”
方才叮嘱她这事呢，杯中水还未凉，她倒好，眨眼间便如烟云消散。
柳悠之轻叹，拢了衣袖，也只得道一句：“安好。”
“那……便好。”原是想再说几句，可看他这般避之不及，自知无趣，江淼淼行了万福，便掀了竹帘回去。
望着那略显瘦弱的身影，柳悠之揣着手，抿抿唇，回了二楼书房。
前几日，实在是逾矩。
若能归家，何人愿漂泊在外呢？
虽有心致歉，又怕勾起她伤心事，着实为难。
陈伯送了碗削皮切块的山桃到书房，特意关了门，将林茂生送桃之事与陈夫子简略提了提。
陈夫子斜视着那碗粉白的桃块，轻哼一声，“酸倒牙的东西。”
“是。老奴这便端走。”陈伯笑眯眯捧着碗，夫子一贯是不吃桃的。
“去同女郎说声，就说家里添了人，林娘子忙不过来，再给她换个妥当的。”
“好嘞。老奴这就去办。”
不多时，江淼淼在廊下得知这一委婉说辞时，不得不感慨古人们真是成了精。
没有读书人抽查背诵般的威压，她心神一松便想通了《卫风》之意，不由抿唇一笑。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1］
林茂生赠桃，林娘子不通诗书，有心也好，无意也罢，她皆不能落了他人口舌。
谨守礼法的读书人，倒是为她免去诸多不便。
老牌管家效率高，半个时辰就领着个年纪略长林娘子的妇人来。
“这位娘子姓许，也是某一年逃难来的，如今，一人住着。”
陈伯特意强调了寡居，又细细同江淼淼说来。
“许娘子从前也在家里呆过多年。后来用不上太多人，夫子又偏爱林娘子的厨艺，才辞了许娘子。不过，许娘子手艺也好，就不晓得是否合女郎口味。”
许氏面容姣好，眉眼带笑，大大方方给江淼淼行了礼。
江淼淼想，或许是因陈夫人去世，许氏颇有几分姿色，又是寡妇，实在容易让人说是非。
左右她这里的事也不多，陈伯也没把话说死，日后不合适再辞了也就是了。
许氏便留了下来。
她住得也近，就在西边的巷子，伺候过女眷的，做事更为规矩，也更贴心。
见江淼淼梳着道姑头，许氏讨了巧说：“从前伺候过夫人梳头，懂几个素简的发髻，女郎可要试试？”
“好。”江淼淼露出笑，她可不是喜好素简，实在是不会梳。
在朦胧的铜镜前，隐约瞧见许氏为她散了发，不多时就为挽了发髻，系统当初送的那些不打眼的珠花首饰也用上了。
连薜荔都忍不住出声夸赞。
【山野村妇，如此手艺，此随云髻，颇有薜荔之风范。】
【宿主，加钱，加钱。】
“我怎觉得，这位慈姑就是你？”
【倒也不是不……】
“大可不必！大可不必！你个大叔音，人家是美佳妇。”
它一个毫无羞耻心，毫无自知之明的薜荔鬼！
江淼淼心绪颇佳，连声赞：“娘子手巧。”
“女郎客气了。”这位外乡来的女郎，梳了随云髻的女郎，确更像高门贵女。许氏搁了木梳，恭敬地退去后厨预备午食。
几丈外的陈家。
柳悠之写的字也得了陈夫子的赞。
“瞧着似是开了窍，更上一层，古雅又不失灵动。”
“老师谬赞。”
师生二人还没礼尚往来几个回合，陈伯匆匆来报：“夫子，出事了。”
如今能有什么事？
书院有董夫子坐镇，需劳夫子费心的，左不过是他和周柏志，或许还有……
执着兔毫的人，手略有不稳。
“文秀才，昏厥在门口。”
听完陈伯的话，柳悠之心略松，搁笔起身。
街坊四邻皆已瞧见，又叩门提醒，不得不将人抬入府。
文是诚面色发青，呼吸短促，直直躺在榻上，像是中毒。
“怎又是中毒？”陈夫子诊完脉，面色凝重。
陈伯扶起了夫子，等百草药堂的大夫来。
柳悠之捡着书架上掉落的书册，也蹙了眉头。
一盏茶的功夫，百草堂的娄大夫给文是诚灌了催吐的药，人方慢慢转醒。
文是诚顾不得一身狼藉，跪在地上，扯着陈夫子的衣摆声泪俱下，“老师救我，求老师救我……”
娄大夫自知是趟浑水，忙起身道：“既然秀才已醒，老朽回去开个方子，稍后让药童送来。”
“有劳。”
柳悠之替大夫提了药箱，将人送出返回时，瞥见那位女郎候在月门处，一脸心虚摸着红红的耳垂，还讪讪笑着。
“我，并非偷听，实在是赶巧……”
他们就把人安排在正厅，那位仁兄嗓门大，飞过的鸟儿都知晓了，真的不怪她。
“嗯。”柳悠之见她挽了个素雅的发髻，只是，木簪竟还留着，不由挪了视线，“女郎……有何事？”
知他不得空，她那点儿小事怎好说出口，忙道：“无事无事……”
而后，还呐呐补充一句，“可有我，能帮得上的地方？”
近日，得老夫子多番照顾，她总要尽份心。
柳悠之轻笑一声，拱了手道：“多吃多眠，少言寡语。”
“……”
呵，古代男同学，你以为你说话工整就很幽默吗？
江淼淼顾不得古代礼仪，就鼓着气，瞪着他。
总要这般朝气才好。
柳悠之含笑，才低低解释一句：“书院的事，女郎心意到了便可。请回罢。”
“哦……告辞。”
“嗯，不送。”
江淼淼憋着笑，就这几步路，有本事倒是送呀！
她行了礼，翘着唇角，脚步轻快。
身后的人揣着手，停在月门前，目送那道身影进了正屋，才顺手把木门关上。
江淼淼按捺着满心疑惑回了，看许氏在收拾鱼，手起刀落间，鱼被千刀万剐，片出一盘白花花的鱼肉。
【哇，乡野村妇，了不得呀！】
“……”
如果，薜荔能把称呼去掉，赞美会更真诚入心。
江淼淼也惊叹，这手艺和酸菜鱼、水煮鱼更配哦！
想想还没影的辣椒，也不由得吞吞口水。
“后厨腌臜，女郎远着些。”
“无事无事，你忙你的，我就看看。”
看到最后，江淼淼甚至坐在竹凳上，给她烧火。
许氏有些受宠若惊，先将手头的菜放了放，取了另外一块砧板和刀，将胡瓜切成小条，再拌上少许盐、酱油和醋。
须臾间，一道凉拌黄瓜就这么到她手上。
江淼淼看她做菜实在合心意，荤素分开，卫生习惯着实不错。
新主家过分亲和，许氏不由心头一暖，想起了陈小娘子。
娘子幼时也是不拘小节，时时缠着她，跟在后厨，也吵着要烧火做饭。然而用一道凉拌胡瓜，或是几个果子就能教她安安静静坐着，就像是年画上漂亮的小仙童。
【叮……恭喜宿主获得“慈姑的胡瓜”，属性为特殊，点亮图鉴，愿力点＋120，现有愿力点为50264。】
【叮……检测到愿力点增长符合奖励条件，开启随机掉落食物模式。】
【叮……掉落红烧鱼10，请宿主确认直接兑换或是放入仓库。】
……
刚嚼开黄瓜的江淼淼，很是震惊。
又是特殊人物图鉴。
前头已经吃过林娘子的手拍黄瓜，同一道菜，竟然能有不同图鉴。
她不由得多打量了眼认真做菜的许氏，和林氏一样，挽的妇人髻，只眉眼带笑，更为慈祥。
啊喂！她一个美貌与手艺并存的年轻妇人，在慈祥什么？
“薜荔，你能检测到这位许氏有什么特别吗？”
【宿主，这位乡野村妇没有危险。】
“……请叫她美佳妇！”
江淼淼捧着斗笠碗陷入沉思：限定人物图鉴，完全没有规律可循。
或许有规律。
好像，一个地方只有一张人物卡，人物特有的食材，经他人手也不会改变。
杨柳村，悠哥儿端来的老村长的朱砂水；
书院，陈伯送来的周生的桃子；
现在，慈姑的胡瓜……
她好想问薜荔，贵系统是美食系统还是推理系统，但肯定会得到——宿主，欢迎使用饿死鬼系统。
“胡瓜不合女郎口味？”
许氏见她只吃了一块，不由得忧心多问一句。
“唔……”江淼淼摇摇头，立马道，“想着和娘子投缘，不知从前在夫子家时，众人如何称呼娘子？”
许氏沉默了半晌。
“抱歉……”
“慈姑。”
对上了！
慈姑的胡瓜。
然而，光凭这点也不能知道什么。
江淼淼起身，朝她致歉道：“勾起娘子往事，是我之过。”
许氏摆摆手，露出笑，“女郎，若不嫌弃，也可唤……”
“好。”
江淼淼捧着斗笠碗，坐回竹凳，听慈姑柔声说起名字由来。
“我原叫许花，是个不太雅的名。有一年春天，在南山书院附近挖野菜，遇到了夫人。当时，夫人昏倒在溪边，是我把她背回书院……后来，夫人见我孤身一人，就留我在身边，又新取了名。”
“原是如此。”江淼淼颔首，一虑解，更添一疑。
心有慈善，便取名为慈姑么？
陈夫人，全县书生的师母，不应当是这样的人罢。
“花……昏迷……溪边……慈姑……花……昏……”江淼淼喃喃自语，大惊道，“夫人误食了慈姑花？”
大自然的植物总是很神奇。譬如慈姑花，它能治烫伤，清热解毒，但不能内服，食之便会中毒，昏睡不醒。
“是。”许氏惊奇连连，“女郎……这样都能猜到。夫人说见慈姑花洁白如雪，好生可爱，便嚼着吃了一朵。”［2］
“夫人……实在是，率——性——活——泼，颇有先贤情怀。”江淼淼端着笑，一个字一个字挤出褒义之词。
这位全县学子的师母，当真是风雅之人。
然而，朝饮木兰露，夕餐秋菊英［3］，也要看品种。否则，还真是嚼花载酒，我的清明我做主。［4］
不止慈姑惊异，连吝于夸赞人的薜荔都忍不住赞叹：【宿主，您的推理能力，不去科举当官可惜了。】
“……所以，咱们要不要改成科举系统，饿死鬼系统又能做什么呢？”
【凡人生前因饥渴去世，沦为薜荔鬼，受业力所困，无法转世轮回。天地不忍，终成小世界，择人入世，享尽美食，化怨为愿。】
【宿主，这是饿死鬼系统的开场白，您不要告诉薜荔，连这也不知道吧！】
江淼淼只觉脑袋一凉，呵呵尬笑。当初，不是以为在做梦么？
“哦……拯救百鬼的系统啊，那功德无量啊！吾辈佩服！”
【宿主客气了。】
戴完高帽，江淼淼趁胜追击，“既然功德无量，怎么就不能共享攻略，互通有无呢？宿主深入了解系统，也能消解更多怨念，不是吗？”
【……】
薜荔难得沉默。
江淼淼见它装死，也不再追问，悠哉悠哉吃着手拍黄瓜。
不说便不说。
反正，她就没打算完全跟着系统走。不可否认，饿死鬼系统是神奇，福利是好。
却很不透明。
身为社畜，遭受过社会毒打，饿死鬼系统给她的感觉就像是某某新型传销组织……
唔，这描述也不大准确。
总而言之，被薜荔哄着前行，感觉不太美妙。
前游戏少女重拾身份，立志探索这饿死鬼系统。
目前的探索进度，只能先用系统来种种地。
然而，在江淼淼看不到的地方，如她梦中所见，一间贯彻天地的监控室，被单独放置的那一台又响起警报——
【警告警告，0507宿主试图窥探系统绝密，请薜荔慎言。】
【咚……恭喜薜荔解封忘川新友“慈姑”，愿力点＋120000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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