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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同归


小女孩的肤与唇比雪薄三分,发与瞳又比夜皮浓三成,宛若泼上重墨的生绢,冷不丁一看,活似民间传闻里“黑白无常”的合体,鬼气森森。

        但再仔细看,又会发觉她的眉眼和“精致”估计上辈子有仇,八字眉往下撇,眼睑半垂,连累长长的睫毛要死不活地耷拉下去,半盖上瞌睡到睁不开的眼睛,眼珠子痴痴傻傻地堵在眶里,显得整个人木呆呆,没精打采,不是老也没睡醒,就是在发呆。

        哪怕不刻意耷拉,整张脸都丧丧的,毫无精气神。

        年纪小小,面相却憨懒不讨喜,上学堂估计是个能在课上让老学究们集体气飞升的“榆木脑袋”,五行缺根筋,吹胡子瞪眼楞换不来她一个脑瓜开窍。

        事实上,她办的事委实看不出“机灵”——要不不会等到要“掉头”,才终于记得运转灵力蒸软筋骨肌肉。

        谨慎地捏着后颈转了转头,估摸着断颈愈合七七八八,不会随便“掉头庆贺”,女孩松开环着膝盖的胳膊,晃悠悠垂下一条小腿,边捏着肩边侧过脸,冲树下的“人”投去半束目光:“讲。”

        “是,”黑袍人毕恭毕敬,“目标已经尽数铲除,请您下达指示!”

        “指示?哟,”女孩耷拉着眼皮,嘴角倒要笑不笑的一勾,皮笑肉不笑的模样能让人从天灵盖拔凉到脚后跟,“怎么,杀人放火完了想起我,轮到爹指教你们怎么夹尾巴滚蛋?”

        黑袍人:“……”

        身高体壮的大男人硬生生地在冰天雪地里闷出了满头大汗,脊背弯曲得愈发谦卑。

        没人回嘴更不耽误女孩动嘴皮子,她一边兀自冷笑一边数落:“要你们善后扫尾,没喊你们杀人放火。你们倒好,还挺能耐,我是不是该在虚圈给诸位排碑立传,专程夸夸你们怎么揣测的上意?”

        她人看着身娇体弱,声音也是奶的,又软糯又黏糊,似乎每个音节都恨不能往雪里一团、就地团成胖滚滚的糯米丸子,说话的腔调却跟音色南辕北辙。

        无论是当场骂街还是挤兑部下,她总拿捏出一把子黄土没过脖颈的老气横秋腔调,格格不入地糅进童声,却诡谲地并不违和。

        黑袍人欲哭无泪,丝毫不敢腹诽此人先前“来人打牙祭”的语焉不详:“……楼兰大……”

        楼兰:“别喊我名字。”

        黑袍人:“是!主君。”

        “……也别叫我‘主君’,跟地狱有样学样,”楼兰难搞到自己满脸不忍直视,居然反过来同情树底下跪半天的倒霉鬼,“你新来的吧?怎么被挤兑来应付我了?”

        “是,不,绝不是!”黑袍人被熊孩子折磨得神经衰弱,“属下,属下隶属利诺·哈伍德麾下……”

        “哦,章鱼手底下的,还是基力安,”楼兰眉尖一挑心领神会,“难怪被推来顶班。”

        虚圈是堕落的人间,剥去人细致妍软的外裳,留下血肉与骨骼。力与火的角逐杀伐是绵延亘古的岁月悠长,恰似现世书卷之间陈列的祥和静好。

        统帅虚圈的“王”,不必非得玲珑心肝满腹算计,却必须足够强横,将野心和不满牢牢镇压进地心。

        法则如此,对那些靠“气运”而不是“天性”成为亚丘卡斯的虚,其它亚丘卡斯大约会不约而同挤眉弄眼——懂得都懂,都是水货。

        利诺·哈伍德,也就是楼兰嘴里的“章鱼”是她旧识,战斗力不咋样,破面化了才和普通亚丘卡斯打成平手,处于高端食物链的最底层,干的活类似垫桌脚,哪里瘸腿哪里,被摁着地板摩擦。

        楼兰是个念旧的老板,只要头脑清醒,一般不欺负老伙计手底的小孩。她借题发挥过心气平和许多,心平气和的小主子很好说话,大发慈悲挥挥手放人:“得,黑腔我开了,你们自己挨个回,我再多呆几年。”

        黑袍人顿时如蒙大赦,麻溜跪地谢过皇恩,响转溜了。

        山下的村落热浪滚滚干柴烈火,山上的树林两眼一抹黑伸手不见五指,黑夜的大地素裹,明灭火光勉为其难地映衬起头顶惨淡的蓝月,热滚滚凉飕飕地撞出万里雪封的壮阔苍凉。

        楼兰伸出手,细软的的指尖虚虚地搭着焰火的尽头,又缓缓地往下滑,遥远地滑到那堆燃料上。

        这是人间的镜子,面目全非的“彼界”。

        她面上仍旧挂着笑,眼神却更凉了,光影幢幢里显得迷离,指尖白得像是失温失色的羊脂玉,在夜里莹莹发光。

        指尖摇摇摆摆地晃荡几下,左右为难什么似的。她微微直起身前倾,像是想凑近了看,下一瞬忽然亲身跌进了火堆!

        滚烫的热焰骤然扑面而来,本该将女孩一口卷进去的火苗诡异地避她三尺,划分一道“辟火圈”。

        楼兰纹丝不动,眼神扫过才发现方向偏了,“啧”了声,皱眉感应片刻,身形又一动,这才落对地方。

        皑皑白雪瞬间没过膝盖,楼兰却没在意,抬起头,望见十几步外的石头前,紧紧地挨着一个蜷所着的孩子,只穿了单薄的短打,裸|露着手脚,衣服外薄薄地落了层雪花,头发白得几乎和雪融成一团。

        一束月光恰巧透过雪松的缝隙打在孩子的身上,发着剔透的光。

        楼兰不知什么时候收了笑,她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这才醉汉梦游似的把自己从雪窝里□□,背起手,一小步一小步,慢吞吞地朝前走。

        雪地上留下两行秀小的屐齿印,雪壳却没被踩塌,像是想伪装正常人行走,又不想在雪地里一脚深一脚浅地好生狼狈,最后反而落得不伦不类。

        她慢吞吞地走着,似乎沿着光阴的银河,依着飒飒银光溯游而上,回到了许多个某一年,无数个下雪的冬天。

        雪天大多是满天灰霾的,屋子外或许有雪人,或许没有,但屋里为了应景必然生着炉火,碳下也埋着邻居送来的薯块芋头或土豆。

        楼兰想自己手里八成捏糯米团,偶尔掀开锅盖查看炖肉,手里忙得生风,不耽误嘴里和一个人打人口头官司——和刚才不一样,没有需要被和谐的“文明用语”——顺便拿豆子去丢鬼鬼祟祟偷点心的贼手;另一个人倚着枕头,或者翻闲书或者支着额头打盹,偶尔被俩活祖宗闹腾烦,一并轰出屋子去,打痛快了再滚进来,该做饭的做饭改捣乱的捣乱。

        那么无所事事、不务正业,一个两个活该失业。

        十几步路,不够她独酌饮的一杯酒,逢节燃的冷烟花。一晃神功夫,酒还未凉,烟花没散,人就走到尽头、各自天涯了。

        楼兰走到那孩子跟前,微微低下头,不是太敢认,又忽然有点想笑,可惜两百年没正经地“笑”过,努力半天,眉梢拖沓又哀戚地吊着,显得不伦不类。

        背在身后的手张开又合拢,合拢又张开,她自顾自在内心天人交战半晌,末了一泄气,蹲下身,抬起缩进袖子里的手,只拿一根手指尖轻轻地戳了下男孩的肩膀:“嗳,醒醒,起来别睡了。”

        等了一会,看男孩没反应,楼兰撇撇嘴,不情不愿地拿手指捏着他的肩膀,轻轻晃了晃,“醒醒。”

        男孩的被人扰了清梦,他的眉峰很轻地颤了下,有些迷茫地睁开眼。

        绿色的眼睛清澈得像料峭春寒里鲜嫩的幼芽,有些涣散目光没有聚焦,晶莹透亮,温润的水光明晃晃地拘束染火的天光与冲天的火光,如同微微摇曳的微弱残烛光。

        楼兰看到那双眼睛,莫名看出死气心下猛地一突,不由加重了语气:“别睡,快醒醒!”

        男孩有气无力地抬起一丝眼睑,看样子是想努力看一眼楼兰,亲眼看看正在聒噪的人是何方祸害,却还是力不从心,好不容易睁开的眼又缓缓的合上,

        “我说醒醒,喂!”楼兰皱紧眉,也不矫情了,整个手掌心不轻不重地往男孩脸颊上一拍,“我让你起来别……”

        掌心里温度绝不比冰块好到哪里去。

        大冬天又冰天雪地的,流魂街的灵体没有灵力,有也大多不懂得使用灵力御寒,受冻死去的尸殍比比皆是,没什么可新鲜的,反正回了现世是又一条好汉。

        楼兰:“……”

        万没料到如此变故,心眼缺大发的“小姑娘”背脊后头瞬间冒出一茬冷汗,大梦一场堪堪初醒似的,差点魂飞魄散。

        她下意识要从舌尖喷骂,到嘴边堪堪给咽了回去,来不及多想,手忙脚乱地胡扯出件氅衣,一手往身上一裹一手抱起男孩,身形一闪没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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